带着苏信的意志,我孤注一掷,最后在高考志愿里填满了北海市的大学;带着刘筱枫的诅咒,我最后考进了最差的那一所。在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走出青镇的瞬间,黄家阿婆在街角递给我一个糍饭糕。她的眼睛和十年前相比,浑浊而忧伤。
是不是站在庆元里弄堂口太久,看不清生存和死亡?
经过广济寺,看到豇豆和烂冬瓜嘴里含着“香蕉先生”棒冰,含含糊糊地和我打招呼,哎,顾北你要去市里了?
嗯。
去长途车站的路上,经过卧虹桥。耳边生风,风吟低语,那一刻我仿佛听到豇豆兄弟沙哑的嗓音,在为逝去的亲人哭泣。
那是我少年时代,另一件难以忘怀的事情。
卧虹桥下的那个戆大。
最早,豇豆是被叫作长豇豆的,后来,庆元里隔壁的广济寺弄堂里,大人小人发现,长豇豆越大越不长了,大家就不约而同的,帮他拿掉了一个长字,他就从长豇豆,变成了豇豆。
广济寺弄堂很大一波居民是当时寺后面的私房拆迁户,摆小商品摊的豇豆妈自立门户,独自拉扯豇豆长大。豇豆妈妈和豇豆一个脾性,从心情到面孔,不会拐弯,摊上品种多的时候,招呼生意底气就足;一旦品种不多,她就会像赖孵鸡,坐在小矮凳上,眼睛定怏怏,勾头缩颈的,一点声音也懒得发。
豇豆姓龚,在青镇很少见,据说老早的时候是城里搬来的。性子随妈,只为绰号里少了一个长字,倒像瘟了,整日神经兮兮。不管看啥人都不上眼,跟他顶要好的长脚鹭鸶,还有冬瓜,也有一个多礼拜,搭讪他不上。
人家长脚鹭鸶烂冬瓜两人,至少在广济寺弄堂,不是好随便丢在旁边的角色。长脚鹭鸶人家仪表堂堂,年年功课第一,加上对门的章正鸣,一个是哈佛流川枫,一个号称牛津花泽类,据说上好中学就要出国,天之骄子命好;烂冬瓜别看矮矮胖胖说话带点口音,这街坊邻居的柴米油盐,他肚皮里清清爽爽。
一开始豇豆的事情也没传到庆元里,我会知道完全是因为戆大。
那个礼拜,长脚鹭鸶和冬瓜在广济寺门口踢小毛球,总有人跑来问,哎,哪能,豇豆跟你们弄僵啦?他们就会触豇豆霉头,啥?啥人弄僵啦?是他自己僵掉啦。再往深里问,他自己哪里僵掉啦?两人就齐刷刷翻一记白眼,甩一句,卧虹桥去看看。我装模作样在旁边踢两脚,“香蕉球,老乱!”却收不住这八卦心思,弄堂里白相人不多,多事人不少。听长脚鹭鸶烂冬瓜这么讲,我忍不住颠颠跑去桥那边,准备看个究竟。
从卧虹桥回来的那几个多事人就像野狗一样,东家窜,西家溜,脑子跟中了八卦符一样,怎样也管不牢一根舌头,晓得吗?豇豆小鬼恐怕是中了邪气。
全弄堂人莫不晓得,那人讲话时常大喘气,非要吊起人家的胃口,他才觉着有趣。知根底的,偏或者做事,或者喝茶,或者自说自话,不搭他的腔,存心给他一个反吊。心里忖忖,要么这人才中邪了呢。
任凭多事人眼珠滴溜溜转,大人总算沉得住气,一个个屏不住暗好笑,面子上却弄成麻将里的白板,刷平。
挨到小孩,情形就截然不同了。他们簇拥着那人,那人顿时像咪过了老酒,眉花眼笑,颧颊飞红,舌头也有点大起来,讲,豇豆盯牢那个戆大不肯放。
我跑到桥那里一看,确实有一个戆大。
六月里,天已经入了梅,闷湿缛热的厉害,正常人都有夏装打扮的了。而卧虹桥畔的戆大,不晓得从什么场合,笋似的冒出来,桥洞里吃喝拉撒,一副腔调比流浪猫狗还不如,令到心慈面善的人叹息。
别的不讲,光一身行头,人想得到多恶心,他就有多恶心:身上的滑雪衫,破的滴里搭拉,污迹遍布;松松垮垮的牛仔裤,早就千疮百孔;脚上那双球鞋,倒是鳄鱼牌子的,可惜鳄鱼开了口,露出乌漆麻黑的脚趾头。见过的人讲,这些日子,戆大老清早爬出桥洞,已经热得一面孔汗往领子里流。
关于他的面孔,一点不夸张地讲,真是三分人样,七分鬼样。
无人看明白过他的长相,一来,没啥人见过他洗脸,日积越累的老垢,外加汗水调合,像煞给面孔涂了伪装色;二来,他头发从头顶一路披洒下来,严实地遮牢了半只面孔,年龄性别不说,连物种都难以分辨。
看戆大虽然痴癫,倒还没暴力倾向,无事闲人乐的拿他开心。但凡我去新华书店买书,或者长途车站经过卧虹桥,总会看到有人在问,哎,戆大,你讲得出自己名字吗?家里在啥地方啊?他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睛,一面孔茫然。
一日到夜,他很少讲话,做的最多的不外乎两桩事情。人少时候,到处翻垃圾箱;来往人多了,只顾伏在地上,两只手摊开,嘴巴咿呀,目的就是讨吃讨喝。
豇豆在城里的哥哥大约就是那个时候搬来青镇住的。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真名龚虎的豇豆,和红色轰炸机乐队的吉他手龚豹是兄弟。豇豆和戆大的事情,我只是旁观者,但搬到青镇的龚豹,算是半个参与者。
第一次碰到戆大,奇巧是豇豆初二期末考试前三天,故所以,他记得刷清。
早上,卧虹桥下老官街的集市,是镇上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东边厢沈家花园路两边的肉摊头、鱼摊头、豆制品摊头、菜摊头,西边厢泖荡街的点心摊头、小商品摊头,一排生过去,街面顿时狭仄了许多,加之人多的像浜里的窜条鱼,声音吵得赛过唱大戏,简直能拿人脑袋吵破。
从豇豆家去学校,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近路是穿过状元桥,弯过广济寺;一条远路则是走卧虹桥,沿老官街过广济寺后门。
豇豆早上老是走远路,除非困懒觉起来晚了。他走远路的目的,讲来好笑,仅仅为着可以买到黄家阿婆的糯米饼,当做自己的早点心。
那一天,豇豆买着了糯米饼,不过,没做成自己的早点心。原因就是,他撞着了戆大。
那一个场面豇豆记得清爽:正当自己接过热腾腾的饼,准备快往学校跑,回头的一刹那,看到了戆大。
翻垃圾箱的戆大,奇巧翻出来一个盒饭,一个被人吃了一半的盒饭,马上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张开胡子拉碴的大嘴,拼命吃了起来。有人嘻嘻问道,哎,戆大,好吃吧?快,多吃点。
也许吃急了,也许垃圾卡了喉咙,戆大突然吭吭地咳嗽起来。有凑热闹轧闹忙的,指牢一只混沌摊汰碗盏的水盆,不怀好意地喊,戆大,快喝点水,过过饭。
豇豆看到一个龌龊的人影扑向水盆的一刻,实在屏不牢火气了,嘴巴里一边嚷,你们好意思嗷!一边飞快窜过去,一巴掌打掉戆大拾来的盒饭,拿自己刚买的糯米饼统统塞了他。
戆大看看饼,再看看豇豆,浑浊的眼睛好像有点湿。豇豆马上扭转面孔,跑得兔子似的快。黄家阿婆张大眯缝眼,望望豇豆背影,又看看戆大,拿起两只饼喊摊上喝豆浆的阿二头,去,给他。然后念一声,作孽哦。
那天给戆大糯米饼,戆大看自己时候,眼神里的那种无助,恐怕不能不刺激豇豆。大概,因为这个刺激,每天绕老官街去学校,变成豇豆雷打不动的规矩。
前一天,豇豆照例去泖荡街,照例买两只糯米饼和一杯豆浆,照例跑去街角垃圾箱那面。刚转过街角,他就看见戆大也照例翻弄垃圾,身上照例是那件破滑雪衫,面孔还是老龌龊的,只看得清眼白和牙齿。
听戆大一边厢翻垃圾,一边厢嘟囔着,口齿含混不清,糯米饼好吃吧?老底子,小老虎顶顶欢喜吃了。豇豆鼻梁骨一阵酸,连忙递上糯米饼。
这一幕奇巧被我看到,好奇心被激发出来,我奔过去,搭牢豇豆肩胛,问,豇豆,你认得他啊?豇豆白了我一眼,没响。
不晓得什么时候,烂冬瓜也冒出来,一只冬瓜脑袋靠拢过来,面孔上本生老大的眼睛,当时瞪得令人恐怖,哎,豇豆,这只、这只赤佬不会是你阿爸吧?
是你阿爸!豇豆凶巴巴推了烂冬瓜一把,跑了。
也难怪烂冬瓜他们怀疑,豇豆的家长会,每趟全是豇豆妈参加,没人看见过他阿爸。小时候,豇豆还神抖抖讲,我阿爸在外头做生意,没空,可以吗?后来,一点点长大起来的豇豆,开始不再讲起自己阿爸。
若是有同学存心惹人,非要盯牢问自己阿爸的事情,豇豆就会讲,我阿爸死了。随后,跑开老远。
不光是老多同学,还有弄堂里的老多大人和小人,对豇豆的回答不怎么信。这个不信不光是疑惑,更多的是好奇。于是,小镇里起了流言蜚语,豇豆他阿爸肯定没死,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第十五章 豇豆兄弟和戆大(上)(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