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刚进农场的几天里,我不和任何人说话,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措手不及,痛不欲生,几近要崩溃。不管白天如何劳累,到了晚上,我照旧难以入眠。我总是闭着眼回想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如梦一般。一年前我满怀梦想,来到梦想家的天堂——上海。立志要在上海大显身手,轰轰烈烈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那个时候我还很迷茫,并没有具体的方向,后来雪儿来了。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一下子明确了目标,我曾想象的美好未来其实就是我和雪儿共同的未来,我坚信不管我将从事什么行业,不管将来贫富贵贱,只要能和雪儿在一起,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必将为此而努力奋斗。后来我常感念上天对我的不薄,在给我送来雪儿之后,立刻又给了我赚钱的机会,就好像有人送给你一辆豪车,又怕你加不起油,顺便再送你一张加油卡,那就是名副其实的锦上添花。可是上天又是个翻脸无情的家伙,就在我满怀激动和快乐,启程向着幸福生活前进的时候,又被他当头一棒打翻在地。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来不及细想,现在牛反刍似得仔细咀嚼回味,就刺心般的疼痛。
后来我又开始后悔,假如那天我不逃跑,乖乖的被遣送,一星期之后我就会回来,那时我再跟雪儿解释,那么一切又将重来,只是多了一个小插曲而已;假如那天我没把时间提前,还跟往常一样八点钟出发,也许我就不会碰到抓指标的警察;再假如,我像晓君一样,不跟黄金光干这杀蛇的营生,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由此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我们常以抓蛇为乐。有一年夏天我生了一场怪病,夜夜发寒热,久治不愈。无奈之下,母亲请来了张大仙为我施法,施完法之后张大仙还嘱咐说:今后千万不要再杀蛇。后来我的病果然就奇迹般的慢慢好转了。虽然我并不信张大仙,但还是没敢再杀蛇。此事之后,母亲就对张大仙的话深信不疑,在我离开家的那天还不忘叮嘱我:千万别杀蛇。然而当黄金光叫我跟他一起卖蛇赚钱的时候,我早就将母亲的叮嘱忘到了九霄云外。假如我没去卖蛇,此刻我应该正跟雪儿在涞河桥上谈情说爱……每当胡思乱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悔恨交加,心如刀绞,几次用头狠狠地撞墙。
和我一样被关在农场劳教的,并非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这跟我以前听说的和想象当中的监狱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一个监室十八个上下铺,一共睡着三十六个人,大多数都是老实巴交的人。而且更让我难以置信是,这里居然还有各式各样的人才,会弹吉他的,会吹笛子口琴的,会诗歌朗诵的,会写书法的,会画素描的等等,不一而足。在这里,大家相处基本和谐融洽,很少有相互欺负虐待的事情发生,我甚至产生了重回校园的错觉。
后来,睡在我上铺的无为人余文友,由于同乡的缘故,他注意到了我的沮丧和异动,并且主动来开导我,帮我渡过了心理危机。他向我讲述了他自己坎坷离奇的经历,在听了他的经历和对我的心理疏导之后,我渐渐平复了下来。
余文友是无为刘渡人,身高跟我相仿,也是一米七五左右,古铜色皮肤,身材偏瘦,戴着一副白金框眼镜,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余文友五年前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是当年的县高考状元。去合肥上学那天,县长亲自用车去接他,全村人以他为荣,敲锣打鼓放鞭炮为他送行。然而,没想到大一那年就因为“六四“犯错误被学校开除了。回家之后,乡里觉得他这样的人才在家赋闲有点可惜,于是就聘他去乡中学教书。可是上任还不到一个月,上面就来了一纸公函——此人立即解聘,永不录用。且终身不得参与任何公职。就这样,满腹经纶的余文友跟我们一样,也成了众多农民工中的一员。如此巨大的落差,对他的打击之大是不言而喻的,但他必须要强打精神,面对现实,因为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余文友到了上海之后,先是在一家星级宾馆的餐厅打杂,但他总想着必须要有一技傍身。后来通过努力与坚持,博得了冷菜师傅的好感,就收他为徒。因为他的聪明好学,深得师父的喜爱,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就学成出师,并且还练就了一手好雕刻。去年他的师父推荐他去乍浦路美食街的一家餐馆当冷菜师。由于工作努力,很得老板的赏识,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工资就涨到了每月三千。同时他还交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那姑娘是陕北人,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以说余文友只用了三、四年的时间就成功地摆脱了困顿,重新走出了一片广阔的天地。可是前不久,就在他喜滋滋地准备与陕北姑娘结婚的时候,命运又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余文友在一个月里连续被偷了三辆自行车,后来有人告诉他,不能买新车,越新越容易被偷,还不如买人家偷来的旧车,即使再被偷,也可将损失降到最低。余文友以前丢失的都是四五百块钱买来的国产山地车,被盗后在地下市场流通价一般都在一百多块。而一辆价值一千多元的进口“捷安特”山地车,在地下市场不过三百元左右。值得一提的是,余文友向来喜欢山地车,曾多次想要买辆新的进口“捷安特”。对他来说,价钱不是问题,只是他被偷怕了,所以一直就没敢买。但现在只需三四百元,就能买到心仪已久的山地车,怎能不动心呢?于是考虑再三,最终没能抵挡住诱惑,以四百五十元的价格买下了一辆几乎全新的“捷安特”山地车。这样的车一般外地人是不敢骑的,无凭无据无牌照,而且又特别的扎眼。万一碰到巡警盘查说不清楚,不是拘留也要遣送,弄不好还会被劳教。这样的例子在我们身边发生过很多,屡见不鲜。但对此,余文友却不太担心,因为他外形看上去很斯文,不但气质上跟上海人相似,还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几可乱真。要是真的碰上巡警盘查,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把车子留下,再以回家取牌照的名义脱身。然而我们的一生中总会有些事情,根本不会按自己的预料和设想去发生发展。就在余文友买下“捷安特”后一个星期左右,闸北警方打掉了一个庞大的盗车团伙,据说团伙成员有上百人之众。警察顺藤摸瓜,抓到了余文友这个终端消费者,最后被定了个销赃罪。就这样我们成了“同窗”。
后来我常常想,假如那时候没有余文友的开导,我可能熬不过去。以当时的状态,我不是在墙上撞死,也会精神崩溃成一个疯子。
余文友在讲述了他的经历之后,还像我向我打听我的具体情况,但我羞于开口。虽然见不到雪儿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可这跟他的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