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将奔驰车钥匙“咣当”一声扔在了桌子上。我回忆的思绪就此戛然而止。一睁眼,见他正在一边脱西装,一边嘟囔着:“这鬼天气,立过冬了,还这么热。”我揉着惺忪的眼,招呼他在我对面坐下,他把西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又开始挽衬衫的袖子。半年多没见,他好像胖了许多。明显有了双下巴,凸起的小腹将衬衫绷得紧紧地,仿佛随时都有炸开的危险。他一口喝光一杯茶之后,开始向我介绍起了那套房子。他说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有一百三十多平米,装修还不到两年。原房主夫妻都是大学教授,前不久全家办了移民。他说房主以前跟他打过交道,所以临走时就把房子托付给了他。他还向我详细地描述了房子的结构、朝向、得房率以及每个房间的大小等等专业信息。但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对他说,我最在意的还是房价,他就给我仔细计算起来。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所有的费用加起来,共计四百八十万,我就有些犯难。因为我现在的存款还不满四百万,要存满房款至少还需半年。我又不想贷款,因为我自知干的行业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停。但是李明当即表示,这不是问题。他说房主并不着急,临走时交代说有了合适的买主就通知他,然后他再安排时间回来办手续。他说这段时间房价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波动,只要我能看中,他可以帮我保留到明年。听他一说,我就不再有顾虑了,当下就起身,让他带我去看房子。
我在李明的带领下,顺着中央大道往北,在第四排第二幢的门口停了下来。李明指着这幢楼告诉我说:“就是在这幢楼的二十一层。”我回身目测了一下涞河桥的位置,惊讶的发现,这里应该差不多就是当初我和雪儿租住的那个院子的位置。我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似乎这是冥冥之中,上天在有意安排,于是我更加坚定了买下这套房子的决心。
我在上海这么多年,一直住的是普通的平民房子。甚至有时候还住得非常的简陋,所以我的要求不高。李明现在带我看的这套精装修房,确实让我觉得无可挑剔。我问李明是否要付点定金,他慷慨地说:“同学之间就没必要了,况且即使到明年你不买,我卖给别人会赚的更多。”听他这么一说,我自是感激不尽,同时对他过去的看法也就有所改变了。
我跟李明看过了房子之后,顺着中央大道往南走,因为他的车停在涞河南岸的二期。一路上他用专业知识向我介绍了西世花苑的一些基本信息,用数据说话,看来他是做了些功课的。他说整个小区占地面积一千多亩。从桥往北,一直到小区大门,总共是八排,每排是六幢。以中央大道为界,左边三幢,右边三幢。光这涞河北岸的一期就有四十八幢,再加上涞河南边二期的四十幢,共计八十八幢,而每幢都是三十三层,每层两个门洞共四户。算下来这里有一万多户居民。站在涞河桥上,李明用手朝四周一划拉说:“这里的居民比我们一个镇的都多。”我以前并没注意,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很是惊讶。更让我奇怪的是,平时也没觉得小区里人多拥挤。相反似乎还有些冷清。
我坐李明的车到了金光酒楼门口。我问他要不要一起上去玩玩,他断然拒绝,而且态度坚决的有些过火,他说:“不想再进这个环境。”我就没再多说。独自上楼的时候,我无意中回味起李明刚才的过激反应,并且还用了个“再”字,说明他也曾身陷于此环境之中,说不定还受过重伤。再仔细想想,更觉得不无可能。因为无为人在牌九场上栽跟头的人太多了。只要参与,终难幸免。
牌九是无为人最爱的赌博项目。夸张点说全县一百多万人口,几乎人人都会。在无为,大大小小的专业牌九场数不胜数,俨然已成为了产业,并且养活着一大批人。像组织者,放高利贷的、看场子的、放风的等等,都可从中获利。那么利从何来呢?所以长期参赌的人必输无疑。然而就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赌徒们却难以参透。一个个身陷其中而难以自拔。牌九的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最近好久没见到吴大海了。晓君的场子自开始以来,他只玩过一回,而且时间很短。那天是下午,我还没来。后来听晓君说,那天吴大海一上来,就不肯掏钱。晓君猜出了他的用意,就将自己早先欠他的八万块钱还给了他。下午一场通常都不约定具体时间,只说到晚餐时结束。但平时基本都是玩到七点左右。可是那天六点不到,吴大海就推说有急事要先走,大家也不好说什么。结束的时候大家照例要盘算各自的输赢,结果其他三方都说输了,就异口同声地说吴大海赢了。可是吴大海死活不承认,还赌咒发誓说“谁说假话日死他亲妈!”于是大家就不言语了。因为牌九桌上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神仙也算不清。后来晓君在我面前冷笑着说:“吴大海根本不是来捧场的,是来讨债的。”
对于晓君的说法我不置可否。但更让我疑惑的是,最近就连黄金光也很少露面。我给他打电话询问情况,他只在电话里哼哼哈哈地,也没说明白。我总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像是在进行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事情。
晓君的场子照旧红火,吸引了一大批牌九爱好者,就连无为上海商会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常来光顾。比如徐远会、艾全武等人。赌徒们经常通宵达旦,不知疲倦。有几次甚至激战二十四小时也不停歇。晓君熬得眼窝深陷,人瘦毛长。赌徒们都叫嚷着说自己输了多少多少......然而晓君手里现金却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有欠账。我不免就又替他担忧起来。
快到圣诞节了。那天下午,黄金光早早的就打我电话,说是约我喝茶。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就带着疑惑和好奇匆匆前往。
我在靠近徐家汇的一家茶馆的包厢里,找到了黄金光。当然吴大海也在,这是我事先已料到的。另外还有两个人,我都认识。一个叫童爱荣,另一个叫吴超,都跟我们是初中同学。童爱荣初一只上了半学期就辍学了,所以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吴超我倒记得清楚,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是脏兮兮的,似乎有流不完的鼻涕。由于一直用衣袖擦鼻涕,因此他衣服的袖子永远都是硬邦邦的。
童爱荣原本一直在天津经营废品回收生意。颇有些资产之后,就一心想改个体面地行当。于是四五年前就到上海来找黄金光,说是想在上海投资搞餐饮,向他讨教经验。黄金光就把晓君介绍给他,并且狠狠渲染了一番晓君的工作能力。童爱荣顿时如获至宝。当即承诺,说他打算投五百万,一切由晓君操作,待遇是除基本工资之外,再给百分之二十的分红。晓君自是欣然同意。接下来他们俩就开始忙活着四处选址。就在我们都认为晓君即将苦尽甘来的时候,晓君却变了卦。硬是推说家里有急事,暂不能全心投入,请童爱荣另请高明。为此他还躲了很长时间不来见我们,这事当然也就黄了。我们实在无法理解晓君的荒唐举动。在我们的一再逼问之下,晓君才说出了他的理由。他说童爱荣原本很穷,后来发财之后就抛妻弃子,娶了个东北大姑娘,这样的人不值得信赖。另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说实在瞧不惯童爱荣对上巴结谄媚、对下横眉冷对的丑恶嘴脸。有钱有地位的人说什么他都说“好,有道理”,相反,社会地位差一点的人不管说什么,他都武断的说你是在胡说。晓君说这话的时候,简直痛恨的咬牙切齿,我们都知道这件事终将无法挽回。
童爱荣饭店没开成,后来跟吴超一起在龙华开了个中型超市。吴超原是在菜市场卖鱼的,和我们少有来往。今天这几个人聚在一起,还把我叫来,不知是何缘故。心下疑惑,但也不便直问。
自从我一进茶馆包厢的门,童、吴二人就对我殷勤有加,尤其是童爱荣。我猜想,定是黄金光在他们面前将我吹嘘了一番的缘故。接下来的聊天中,他们反复提到一名字——徐哲涛。而且尊敬和崇拜之情溢于言表。黄金光还特地对我说:“你一定要认识一下这个人,对你将来发展事业会有很大的帮助。”他说的很坚决,不容我表态。渐渐地,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大致了解了一下徐哲涛其人。
据他们说,徐哲涛也是无为人,在嘉定开了个家具厂。开始几年很不顺利,几乎濒临倒闭。但后来通过不懈努力和认真学习才让企业起死回生,并且不断壮大,现在已经成为行业中尖子了。而这一切都得益于他听了一个“国学应用大师”的讲座,从而受到了启发。还说徐哲涛现在是这位大师的入室弟子,得到了真传,其对国学的应用已达最高境界。
他们的夸夸其谈我没敢插嘴,我怕他们笑我孤陋寡闻。因为我没听说过“国学应用”这门学问,更不知道“国学应用大师”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吴大海也和我一样一言不发,这让我有点奇怪。因为吴大海是最早在MBA培训班里认识徐哲涛的,也是他把徐哲涛引荐给大家认识的。但此刻他煞有介事地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故作沉思,一言不发。我忽然有些恍惚,才短短几个月,难道吴大海真的已经学富五车了吗?难道有钱真能买得到学问?这时吴大海忽然开口说:“大师的课虽然贵,但花钱买学问还是值得的,”我吓了一跳,难道有钱不光能买到学问,还能听到别人心里话。
吴大海今天改变了惯有的装束,他不再穿着常年不离身的花衬衫,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黑色唐装。唐装是绸缎料的,发着耀眼的光泽,同时也遮盖住了他肥大的肚皮,脖子上那根常年故意露在外面的、有手指粗的金项链也被隐藏了起来,再加上鼻梁上的那副金边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或多或少有了点儒雅之气。
吴大海的衣着审美,向来是被我们所诟病和嘲笑的。记得上学时,他永远穿着一件肥大的卡基色夹克衫,能盖住屁股。买那件衣服的时候,可能是考虑到他会长高,然而,整个初中三年,他都没长。到了上海之后,吴大海依然没长高多少,只是不断地朝横向发展。而让我们无法理解的是,在他当厨师的时候,他买过几件相同款式和相同颜色的夹克衫,穿起来显得又胖又土。晓君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土肥圆”。更让我们忍俊不禁的是,偏偏他的人中恰好还长了颗黑痣。当了老板之后的吴大海开始注重起穿着来,然而刻意模仿香港电影里黑帮老大的打扮,在晓君看来,比当年的那件夹克还要土的多,尤其是那根金项链,更是俗不可耐。唯一成功的地方,是他精心修剪的八字小胡子,有效地遮挡住了人中上的那颗不合时宜的黑痣,平添了几分威严。
穿着唐装,戴着眼镜,温文尔雅的这个吴大海,正一只手捏着咖啡杯,还把无名指和小指翘了起来,另一只手拿起手机,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道:“五点多了,怎么还不来,”说着就开始拨电话。电话接通后,他紧绷着一脸横肉的脸一下子就活泛了。他满脸笑容地说:“徐总,兄弟们等你多时了。”停顿了片刻,他又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OK、OK,没问题、没问题。”挂掉电话之后,吴大海对我说:“本来想让徐总来跟你先认识一下,但今天大师要带他去赴市领导的晚宴,晚上听课的时候再介绍你们见面吧。”我正在想,听课不是要钱吗?吴大海似乎果真能听到我的心里话,紧接着就一摆手说:“大师的讲座每节六千,我跟徐总打过招呼了,第一节课就替你免了。”他说话的样子很是慷慨,仿佛他跟徐哲涛已是精诚无间的挚友了。
大师的讲座八点钟开始,我们七点半赶到会场。在会场门口,我终于有幸能得到几乎被他们奉为圣灵的大师的短暂接见。随大师一同前来的,除了他的弟子徐哲涛,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鲁冰华,这个名字我记忆犹新。至此,我也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吴大海想用钱把自己包装成文化人的想法,是有幕后推手的。说白了,就是被鲁冰华忽悠的。一个连陶渊明生于哪个朝代都不知道的人,还谈什么学问?想到这些,我就鄙视起眼前这些人来。
当时我们坐在会场外面的咖啡吧一张小圆桌旁边,坐等大师的到来。当大师被鲁冰华和徐哲涛簇拥着,款款而至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其实我并不想站起来,但是我的身体自己站了起来。大师身材高大,一头长发倒像个艺术家。大师在徐哲涛的介绍下,礼节性的跟我们握了手。握手的时候,吴大海黄金光等人显得十分激动。童爱荣双手抓着大师的手久久不肯放,腰弯得像断了弦的弓。握完手之后大师就走了,只留下徐哲涛招呼我们。徐哲涛天庭饱满,面如紫玉,一脸的和气。他说话声音洪亮,笑容可掬,让人很自然的就有了亲切感。他虽然使用无为方言跟我们交流,但他语言精湛,思路敏捷。看得出应该是有点水平的,因此,我对此人倒是有些好感的。然而接下来,大师的讲课却让我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甚至是大失所望。
大师上台之前,主持人先长长介绍了一番:某某大学客座教授,某某研究院名誉院长,某某协会顾问......等等等等,大师往台上走的时候,台下观众一起有节奏地拍着手。大师就对着话筒边走边向台下观众提问题,喊口号,气氛瞬间沸腾。我没听清他问的是什么,但是台下人齐声回答。大师一连问了三遍,台下回答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高,震耳欲聋。这我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听过的一堂传销课,顿感心里不适。大师站定后正式开讲,没想到他的普通话拙劣,有着重重的福建口音,这是我最反感的,可能是以往被黄金光的发言折磨怕了。可以说,接下来我完全是带着情绪在听讲座。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他说的东西有些牵强,甚至支离破碎,词不达意。我甚至无端地想:假如换做晓君,或者余文友上台,肯定会比他说的精彩百倍。
心绪不宁之际,我又观察起了身边的吴大海等人。只见他们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着,有的时候还不住的点头,仿佛很懂,很理解的样子。黄金光的嘴居然还在不停地动,似乎也有上台一试的欲望,样子滑稽可笑。我不禁疑惑起来:难道这样的几个人,听了几次大师的讲座之后,理解能力真的就远远超过我了吗?我不太相信。但不管怎么说,我是无论如何听不下去了。于是,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先行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