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百姓人家 > 一

    冬天的皖南,日落得早。仿佛刚吃了晌午饭,太阳就急着下坠,往山凹里跌。又仿佛眨眼功夫,伴随袅袅升腾的炊烟,夜幕已黑沉沉压下来。

    罗火林一路走,一路嚎啕痛哭。他还是个孩子,刚十岁,已经是一身庄户人行头,壮劳力的打扮;腰里别着柴刀,腿肚子裹着绑带,赤脚蹬一双草鞋,右肩担着柴担,左肩一根梨木棍斜插进右肩扁担下,分担右肩柴重。他走了会放下柴担,擗踊哀嚎,哭得跳脚。他用右手背胡乱擦脸,擦不尽的眼泪鼻涕。这本该是回家的时辰,本该回家吃晚饭了,可他今天有家难归,吃不上饭了。他蹲下又站起,站起又蹲下,天愁地惨,痛不欲生。天越来越黑,寒意蚀骨。他挑起柴担想继续赶路,迈不开步子,放下柴担,一屁股墩地上,又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在山涧回荡,撕肝裂肺。

    罗火林是个苦孩子,没见过亲妈。他下地妈就死了,产褥热。那年代,女人生孩子,一只脚站在人世,另一只脚进了棺材,死亡率高。罗火林是头生子,爹不疼,没娘爱。爹娶他娘花了不少彩礼钱,耗尽了老本积蓄。爹恨他命硬,煞气重,害死亲妈,害爹人财两空。罗火林饥一顿、饱一顿,左邻右舍的大姐大嫂见他可怜,东家奶他几口,西家喂他点饭,总算活了下来。三岁那年罗火林有了后妈。后妈生了一窝弟妹,把罗火林当长工。罗火林勤快、能干,小小年纪,已经是把干活好手。烧火做饭,挑水打柴,样样能干。

    远处有个亮点在移动。罗火林估摸是爹来找他,吓得拔腿要逃,跑不了,他舍不得身边的一担柴。亮点越来越近,罗火林魂飞魄散,放下柴担就逃,逃了几丈远,又返回来,坐地上,抱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横的心态。所幸来者不是爹,是位中年男子,手举一根爆着火花的油松。中年男子见路边是个哭天抢地的孩子,孩子还砍了一担柴,弯腰问罗火林:

    “的来宝,你哭啥嘛?天漆把黑,你还不快快回家。”

    山里人把小孩叫“的来宝”。罗火林见油松光下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言语和蔼,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中年男子从怀里掏出块男人用的大手帕,左手举火把,右手轻抚慢擦罗火林涕泗横流的小脸。罗火林长这么大,没被人这么爱抚过,中年男人不经意的动作,仿佛擦到了罗火林渴望爱的神经,舒心又痛心,哭得越发起劲,把中年男人的手帕擦得透湿。中年男人见罗火林不说话,只知道哭,蹲下,对着罗火林脸问:

    “的来宝,你有啥子难事嘛?跟叔说说,看叔能不能帮到你?”

    罗火林听叔这么说,边哭边说:

    “我、、、、、、我、、、、、、”

    “你咋回事嘛?”

    “我、、、、、、我弟死了。”

    “你弟死了!咋死的?”

    “从崖上载下去,跌死了。”

    “这的的小山包,咋摔得死人?”

    “摔大石头上死了,头淌血了。”

    “不一定,的来宝,你领叔去瞧瞧,看人死没死?也许还有救。我认识专门治跌打损伤的好郎中,治摔伤很灵的。”

    罗火林听叔这么说,心中燃起希望。火苗刚一闪,又熄灭了。弟弟死了,人都冷了。罗火林虽然小,也懂郎中治病不救命,但他还是引着叔来到弟弟坠崖的山涧。中年男子见地上果然躺着个白胖男孩,个头比罗火林小,看样子跌得不轻,脑旁一摊血,遂蹲下地,用手指凑近男孩鼻息,又伸手摸男孩身体,男孩气息全无,又冷又硬,确定的来宝没有瞎说,他弟弟是摔死了。

    原来罗火林早饭后带一竹筒稀饭上山砍柴。要砍一整天,砍满一担柴才得回家。大弟罗水林比他小四岁,弟弟要上学,不像他当哥的,仿佛从会走路就干活。弟弟在庄上祠堂念私塾,才发蒙,拜了孔子牌位。弟弟逃学,偷偷跟哥哥进了山,等哥哥发现弟兄两已经离庄子很远了。罗火林只能由着他,顾自砍柴。中午两人合伙吃了罗火林带的一竹筒粥。罗火林半饥不饱的继续砍柴。弟弟自己捉虫玩。虫都冬眠。弟弟捉不到虫跑去崖边。等罗火林见天色不早该回家了,不见了弟弟,跑去崖边探头望,惊得魂飞魄散。罗火林见弟弟躺在崖下山涧,小脑壳旁依稀红彤彤一片。罗火林心急火燎绕几里山路,绕到弟弟坠落的山涧,见弟弟脑壳砸中山涧一块有棱有角的大石头,血淌了一地。罗火林抱起弟弟千呼万唤,怎么也叫不醒,怎么摇没动静。罗火林吓得六神无主,哭天抢地。等到他哭累了,想起自己砍的柴。有柴方能回家,有柴才有晚饭。罗火林昏头昏脑又绕回自己柴担旁,肩起柴担往家赶,才想起,家——自己家,看来回不去了。后妈专事对他坏,寒冬腊月都穿草鞋,连双布袜都不给,双脚都是裂口,渗出血来。弟妹的棉鞋是后妈做的,像小元宝,又松又软。自己如今害死了她的宝贝,她会要自己偿命。中年男子听罗火林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双眉虬结,粗气直喘。他从背包里又摸出根油松,续上手上快点完的那根。他听罗火林说一天只吃了半竹筒粥,知道他肚子肯定饿,忙从背包里掏出包饼干塞给罗火林。罗火林虽然饿得前胸贴后背,虚弱得眼冒金星,可他没胃口。出了那么大的事,他眼前死路一条,吃啥也是死。中年男子见孩子不吃饼干,以为他不知道饼干能吃,拆包拿一块进自己嘴,嚼得嘴角冒出饼干沫。见罗火林仍无动于衷,中年男子体会到孩子心中的焦灼。他拉罗火林坐山涧石头上,沉思很久,低头问他:

    “的来宝,你肯不肯跟叔走?”

    “走?去啥地方?”

    “叔带你去大城市,花花世界,离开这个小山旮旯。”

    罗火林听叔这么说,眼泪又奔涌而下。不是留恋爹妈,是喜极而泣。素昧平生的叔给了他一条生路。无论叔带他去哪,他都愿意,否则他没有活路。罗火林收住眼泪对叔狠劲点头。中年男子见罗火林肯跟自己走,从包里掏出件衣服,让罗火林穿。虽然大冷天添件衣服不顶用,但可以遮盖罗火林的破衣烂衫。罗火林穿上叔的上衣像穿了件晚礼服,长袍曳地。叔将罗火林腰间别柴刀的绳子解开系到腰间,长袍下摆才离开了地面。叔用举着油松的右手照罗火林脚,见一双小脚像老人脚,布满裂口。叔心疼不已,他包里没有小孩鞋,遂掏出自己两双换洗布袜,解开罗火林草鞋带,帮他套上两双袜子。罗火林穿叔的袜子像穿连裤袜,长过膝盖。罗火林长这么大不知道穿袜啥滋味,脚上咋一套上双层袜,像穿了双他这辈子没穿过的棉鞋。

    中年男子姓钱,名伟明,字笃德。祖籍本地,在外经商,是享誉全国的徽商。钱笃德母亲嫁给父亲时,除了床,只有一张三条腿的桌,桌子缺条腿,只能靠墙依立。父亲做长工,住东家的屋子,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父亲不甘心上辈留给他的命运,带着母亲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来到长江入海口的临镇。父亲每天黎明即起,肩着一捆白坯布,走乡窜户,沿街叫卖。母亲脚小,不能在外跑,每天在家忙织布。一开始,母亲每天织的布第二天由父亲肩上街卖掉。母亲的布织得细致紧密,布卖得快,不久,母亲每天织布已经不够父亲卖,遂雇了人,开了织布作坊。父亲卖布也不再靠肩膀,推了辆独轮车。再后来开了门店,前店后坊。之后生意越做越大,织布作坊的布已不够卖,父亲雇人开始四乡八村收购坯布,由星罗棋布的江南水网发往全国。父亲由坯布生意成为临镇富人后,热衷于慈善,荒年天灾,父亲的粥棚365天开,赈济灾民。父亲年事高后,钱家生意由钱笃德接手。此时,钱家生意已遍布全国,大城市都有钱家货栈。货栈里有掌柜的,钱笃德仍住临镇,钱家有货栈的城市是他需要经常走动的地方。

    钱笃德遗传了父亲的善良。当十岁的罗火林进了钱家,一般人会考虑让他当伙计,跑跑腿干点杂活。老板是不白养人的。钱笃德将罗火林当儿子。罗火林十岁了,临镇是长三角,得风气之先,早就没了私塾,罗火林进了初小,读一年级。罗火林会读书,虽然发蒙迟,连跳两级。进高小他又跳蹦跳蹦。刚读书他是大龄生,高小毕业时他年龄同学中算小的。罗火林读完初中后,钱笃德让他继续读,能读多高读多高,有造化出洋留学。罗火林不想读了,文化够了,算盘会拨、账本会记,进出货清单会看,库存会盘,合约会签,总之,他读书全为叔的生意考虑。他不想叔白养他,他想早早回报叔。他看叔虽然家产万贯,十分辛苦,享不到啥福。从正月初八忙到腊月三十,自奉极俭,穿圆口布鞋,少见他穿长衫。储水千担,自用一瓢。有屋千间,夜眠六尺。黄金万两,一日三餐。有时为一单生意出纰漏,急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胡子拉碴,心智恍惚。他想早早腾出身来帮帮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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