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笛此时早已不再总觉得肚子饿了，她每天零食不断，上班时，边做皮鞋，边腾出手吃点五香豆。正经到了饭点，她的肚子半饱着，二两饭就解决问题。四笛肚子常饿那阵，曾经吃过二斤馒头。有一年过端午，生产队分给各家各户一点面粉。四笛用它做了一篮子馒头，吊在屋梁上，怕老鼠偷。老鼠是偷不着馒头了，自己是拿得到的。四笛吃了还想吃，吃了还想吃，那只梁上篮子成了她时时刻刻的挂念，她一会爬上去拿一个，一会爬上去拿一个，不知不觉吃了十个。四笛是按照一斤面粉做五个切面块的，等于她一顿吃了二斤馒头
四笛为粮票问题很伤脑筋。自己的粮票每月都要被抽头，说又说不得，道又道不明，亏吃的实在窝囊。四笛正为此纠结，事情突然有了转机，父母亲工作从小县城调回来了，调进建筑工程局，还分到崭新的，煤气卫生间齐全的三室一厅。这救了四笛，她的户口顺理成章回娘家，人也从集团宿舍搬回家住，每月少受一半粮票损失。
十八
钱坤棠自从跟国内接上头后，一心要弄个侄女去美国，他对侄子不感兴趣，说白了，他对男孩不感兴趣。他自己虽然是个男人，却觉得男人靠不住。他生一双儿子，自己给自己的评价等于绝育。自己从小给儿子当马骑，还杀一群乌龟给他们滋补身体，爱与付出没有回报。乌龟有铁头功，人拎起乌龟，让它倒栽葱，它有本事用自己的小头顶起庞大的身躯，做前滚翻、后滚翻、左滚翻、右滚翻一套高难度动作安然无恙，人如果这么干，先脑浆迸裂，颈椎折断，后翻不动了。儿子们吃多了乌龟，头硬，不通人性，像王八生的儿子。大儿子钱台生跟他不来往，不知道他流落何方，连他电话号码都没有。无意中在盛瑶琴电话簿中看到台生电话，问老太婆大儿子怎么在日本？才知道他横挑竖选挑瞎了眼，居然娶了日本女人，如今夫妇俩在日本。他为此又增烦恼，恨儿子跟鬼子结婚。幸亏他们没生，否则，人鬼混血，人不人，鬼不鬼的，搞什么名堂！他自从抗战时挨日本飞机炸死里逃生，恨死了日本人。之后不用日货。研究所有日本同事，他跟他们不说话，连“八格牙路”的交流都没有。
至于小儿子钱继生，虽然认他这个爸，除了给自己添堵，不知道什么叫孝顺。
钱坤棠一辈子租房住，没买房，连辆车都没有。车他当然买得起，主要嫌烦，开来开去麻烦，万一出车祸，撞得最惨的是司机。他不想当司机，只想当乘客，还是让别人开车栽自己舒服。再说，自己堂堂公务员，开车当司机，掉价，手握方向盘，人焉瘦哉！房子他不是买不起，他年薪虽然不高，开销绰绰有余。公务员在银行有信誉，按揭买房很容易。但他首先考虑儿子，在西海岸旧金山为继生买了套房有二百平方。老子和儿子合起伙来还房贷，没有压力。儿媳妇没工作，开了家庭幼稚园，收了七八个小孩，收入还不错。天有不测风云，孩子中有四个是一家子，他们的父母突然失联，人间蒸发。之后查明是欠了巨款，为跑路弃亲生骨肉于不顾，儿媳妇家庭幼稚园开不下去后，四个孤儿暂时由美国政府当临时继父母。屋漏偏逢连夜雨，继生因车祸肇事逃逸被刑拘，丢了航空公司工作。焦头烂额之际，钱继生出狱后，背着老子跟儿媳妇联手卖了房，房款平分后，各走各路，反正又没孩子。钱继生不但会肇事逃逸还会诈骗，为卖那套按揭房，耍花招骗得老子所有证件文书。哎呦呦！一言难尽。钱坤棠弄清事情原委后，骂自己洋盘，阿曲死，之后跟钱继生虽未绝交，感情伤透伤透！他想从国内弄个女孩来美国为自己养老。
在大陆的同胞弟弟中，大弟钱坤寿有四个女孩。这四个女孩他不考虑。寿弟曾砸自己场子。虽然是几十年的陈年旧账，这笔账他却始终记着。三弟钱坤佳跟自己一样，只有儿子没女儿。只有二弟钱坤强的女儿钱诞桦合适。听说这小娘善良，小小年纪就又当爹，又当妈，照顾两个可怜的弟弟。这样的女孩美国没有，中国也很难找。钱坤棠知道强弟死得冤，几十年不通音讯如阴阳两隔，之后果然隔了阴阳。如今大陆搞改革开放，钱坤棠虽然不敢亲自回去走一趟，但弄个人来美国并不可怕，帮她把一切手续办好，买一张飞机票，让她自己飞到美国，不用自己专门去迎接。
钱坤棠给刘庭写信表明意向。这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就像天上掉下只金蛋。能由中国人摇身一变成美国人，还不用像许多妙龄女郎那样，为去美国钓金龟，
嫁洋棺材囊子。钱诞桦简直是被金子砸中了，前世修来的福气。
谁知钱坤强的种气掣肘，就像有人情愿讨饭，不肯当皇上，皇帝囚禁在深宫里，没有乞丐自由。钱诞暑、钱诞玄两个瘟生十八般武艺样样耍了，钱就是不肯驾到。他们舍不得姐姐走，丢下他们独自留洋。姐姐在，他们好歹有口粥喝，姐姐走了，单靠老娘，粥都喝不饱了。
刘庭嫁的是钱坤强，钱坤强信奉康姆尼。钱坤强虽没影响她，她自己受影响。她也对跟老公打过仗的美国鬼子不感兴趣。虽然弟弟曾经向她介绍，说美国是天堂。刘柳刚回来那阵总是跟她吐苦水，说刚回国那阵，总是窝在家，哪都不想去，心理落差太大，觉得北京跟美国简直没法比。但刘庭还是不希望诞桦去美国，去做棠哥的女儿。
钱诞桦这时已谈了男朋友王子。王子在中学教语文，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行。他参加全市象棋比赛拿过亚军。他拉小提琴《梁祝》比专业水平差一点点。他每年年前特别忙，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请他帮忙写春联。他画的马和虾，模仿徐悲鸿和齐白石，也有模有样。
王子虽然姓名和才气都出众，对未婚妻命运有可能天翻地覆却无可奈何。两人很有感情，但是，再浓的感情经不起长久分离。王子有个亲戚小慧，在大学教书，校花级人物，风头健得很，男教师都来抢，之后被一个摘花高手得手。谈婚论嫁之际，男方有机会出国了，之后联系渐渐断了。小慧觉得丢人，不能面对当初对她穷追不舍，被她残酷踢出局的人。他们彼时大多成家，见她如此这般，目光中透着复杂。她怕那些眼神，辞职去了珠海，至今单身。王家还有个朋友家女儿蓓蓓，也是天生丽质，男友是大学同学，男友出国后，不久断了音讯。蓓蓓一气之下也嫁了老外，去了比利时，不久得了乳癌，死于国外。王子想起这一切，心惊胆战。他虽然贵为王子，对富贵荣华没什么兴趣，追求两情相悦。但女朋友前面走来条康庄大道，他不能阻拦，这太自私。他知道，她这一走，两人共乘的这条船，也许就此搁浅。
王子向钱诞桦表态：“你是自由的，不用考虑我。”
钱诞桦听王子话乜斜着他：“你以为我去了会好吗？我一无学历，二无专长，连语言都不通，我去了能干啥？当哑巴去餐厅洗碗？就是干那活也每天要上下班，出门迷路，连问路的本事都没有。我们厂有个大妈，去美国看儿子，出门七转八转回不了家了，问路都没本事，老太太愁得要哭，没哭出来，灵机一动，想起一句她唯一会讲的英语，百老汇。打了辆出租，叫了声百老汇。车到百老汇，她认识家了。她探亲没到期便逃回了国，说在那难受，电视看不懂，交流既没人听，也没人懂，受老罪了。当然，我年轻，什么都可以学，但学什么都好像晚了点。现在我年轻，洗碗、端盘子还干得动，老了怎么办？干不动了怎么办？关键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我妈，我弟弟。我们这个历尽坎坷的家。”
王子听钱诞桦这么说，心中七上八下的十五只吊桶全无影无踪，却故作洒脱说：“那么多去美国的人都站稳了脚跟，你哪儿也不比他们差啊！你可以先去，等你站稳了脚跟，我们再去不好吗？”
钱诞桦乜斜王子的眼神又升了级，变成了翻王子白眼，边翻边说：“说得容易，美国人很势利的。像我这种无能之辈，根本不入他们眼，多久能拿到绿卡，多久能成为美国公民？你真相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是我对你不放心，我对自己就不放心。距离是好，距离产生美，距离又坏，有破坏性。也许趁我不在，你碰到了发小娇的美女。也许我到了美国，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