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一群人围着一个燃烧的老树根,篝火跳动着,溢散出温暖的热量。
江延不声不响的挤进人群,双手靠近篝火,感受着和暖。
“立夏了,今年怕是要比往年更冷!柴火,得备足了……”
“听说这几天还要下雪哩!”
……
村人朴实,村谈琐碎,江延一边默默的听着,一边感受着篝火的热量。
火光忽的一动,火头没来由的跳了几下,墙上的人影便如水波般晃了一晃。
“怕是不够烧,要添柴了。”
江延道,手中摸起几根木棍,往那火堆里去添。
“这小孩儿不俭省!才添的柴,干么就要添?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似这夏时才刚到,若这般添柴,得有多少柴够添!”
见江延添柴,李二嫂子立刻瞪圆了杏眼,斥道。
原来,这李二嫂子家,便在破庙旁,因此这些个烤火的树根、干柴,虽是村人一齐弄来,却都归他家管。
这李二嫂子又最是个小气的女人,年岁虽不大,却精的跟鬼似的,只因自家管着柴火,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每日里弄些回家烧火,时日一长,便将这些都当做自己的,心中只想:“倘若烤火用的多了,我自家用的便少了。”
是以见江延添柴,她便要来斥骂,只为江延乃是孤身,向日里也没个依靠,吃百家饭长大,向日里也受过她家的米,断定不会还嘴,管情骂上几句。
果然,江延也不还嘴,只是笑道:“好嫂子,明日我打些送了给你。”
李二嫂子听了,得意对众人道:“大伙儿听了,这小孩儿说了,要打了柴送我,明个若没有……”
“哒哒哒……”
正说时,忽有一阵闷雷般的蹄声,自远及近的传来。
那李二嫂子立时住了言语,众人都留神去听那蹄声。
“呼……”
“哒哒哒……”
夏至日酷寒渐盛,寒者,凛也,凛者,风也。
彼时忽的起了阵狂风,呼呼的响,掠过破庙顶上的牛皮草,扯得泼喇喇响,却兀自盖不过远处那沉闷的蹄声。
“哒哒哒……”
蹄声越来越近,众人脚下的大地竟微微颤抖起来,那火光抖动的越发厉害,须臾冒出几个火星,冷不防打在一个小孩儿的脸上。
“哇……”
小孩儿捂着脸,哇哇的哭了起来。
那孩子的母亲听见自家孩子哭,才回过神来,及至看时,但见孩子脸上几个黑点。
原来,小孩儿皮肉细嫩,被那火星燎黑,痛虽然痛,其实没甚大碍。
那孩子的母亲哄道:“大宝怎么啦,给妈看一看,脸蛋没有破,大宝不要哭,妈妈给糖吃……”
那小孩儿怕疼,不管她说什么,只是大哭不止。
便在此时,那蹄声已到庙外,忽然息了,众人循声望去,又听得“唏律律”一声马鸣,紧接着是铁靴子踏地的“噔噔”声。
众人情知是有人来,那李二嫂子便道:“稀奇,咱们这地方,几时有个远来之人到此?需要提防,不是逃犯,就是拐子。”
那老村长也在庙里烤火,是个见过世面的,听了这话,当时就斥道:“瞎说什么!”
李二嫂子撇撇嘴,不以为然。
那老村长是个爱行方便的,因那庙门没有门栓,为了防风,以石墩抵住,关的铁紧,他便叫人开门。
江延便即起身,正要去开门,却听得“轰隆”一声大响,那庙门已被踹开,几十斤的石头墩子飞出老远。
这一下惊变抖生,满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那孩子还哭个不停。
门被踹开,走进三个人来。
一个黑衣汉子走在前面,这人脸上有道一指长的刀疤,如蜈蚣般,三角眼,秃眉毛,眼神里颇有些凶光。
他进庙来,斜睨着扫视众人,忽然皱起稀疏的眉毛,三角眼瞪住那大哭的孩子,骂道:“这遭瘟的孩子!爷爷几时得罪的你!一来就哭给我听?好大的晦气!别哭了!”
声音如恶狼一般,嗷嗷的,吓得那孩子登时便不哭了,乌黑的大眼珠里露出几分恐惧。
众人心中一跳,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汉,登时便皱起了眉头,似要发作。
然而,那汉子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恐吓,更不多看众人一眼,转过头去,道:“师兄,师妹,无甚大事,请进来吧。”
众人看去,只见后面又走来一男一女。
那男的一身白衣,剑眉入鬓,星眸点点,玉面朱唇,脸上虽有尘土之色,身上实无点滴尘土,腰系玉带,背负长剑,端的是光彩照人。
山野之人,几时见过这等人物?几个村汉叫那光彩一照,不由的面露愧色,只有江延,依旧笑呵呵,对旁边人道:“这个哥哥,好光鲜呐,看来有些熟悉。”
无人理会他,他也不在意,依旧看去。
但见那男子后面,又走来个女子,一身红衣,长发及腰,腰肢婀娜,体态妖娆,美目含春意,小口若樱桃,慢慢的走进来,看了众人一圈,微微一笑,更不多言。
破庙不小,村人占了东厢,那白衣男子便指着西厢道:“今夜便歇在这里。”
那黑衣男子与那女子应了,便去铺设床褥,说来也怪,那白衣男子便如变戏法一般,自怀中须臾摸出床褥、枕头、屏风来,让那两人去铺。
村人看的呆了,一人道:“我明白了,这是走路变戏法的,走到哪里演到哪里,我从前只当他们骗人,谁知他们竟有这样的真本领,好不自在!我若有这本事,收粮食时,也不必费那辛苦!”
众人听他一说,都齐齐点头,道:“原来如此!”
“想必是了!”
……
只有那老村长端肃道:“噤声!”
众人一齐看他,有那血气方刚的,压低声音道:“村长,这些变戏法的着实可恶,不等开门,便踹我们的门,又这般骂孩子,着实该治他一治!”
那村长听了,脸色大变,白毛汗都流了出来,偷眼去看那厢三人,但见他们正做念经模样,念什么经了,便松口气,却又对众人厉色道:“这是高人,不可招惹!我们自烤我们的火便是,再有多嘴多舌的,抓去祠堂关了!”
村人向来敬畏他,见他这幅模样,都不敢造次,只是依旧烤火,说些闲话。
江延却偷偷看那红衣女子,只觉得怎么看都好看,怎么看都不过瘾,看一眼还想看一眼。
“江延,你好道要把眼睛都看歪了才是哩。你看啥了?”
忽然,江延的邻居王二叔家的小青年,乃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二流子,看着江延,笑嘻嘻道。
江延回神,道:“我在看那红衣服的女子。”
那二流子道:“看她怎地?”
江延嘻嘻笑道:“这样好看的女子,若能弄来做媳妇儿便好了。”
众人一听,不由的都笑起来,有几个青年也是偷看许久,此刻都互相说出心声来:“真个好看!”
“若能娶这样媳妇,啧啧!”
那李二嫂子听到这般言语,便道:“嘴脸!一个个丢了魂似得,出息!”
却又觑着江延道:“你这没高就低的小破孩儿,也来掺和热闹,不看看自家的样子,哪个好看的,愿意嫁给穷人!只除是个瞎子,才愿意嫁给你这穷鬼!”
江延笑道:“那也未必,我李二哥未必有多少家私,却也娶了嫂子你。”
一句话,把那李二嫂说的回嗔转喜,白了他一眼,道:“哎呦,这倒像句人话,却又说俺家穷了是不是?”
江延更是笑道:“李二哥自娶了嫂子,家私是一天天的多了,也多亏的嫂子。”
那李二嫂子听了这话,喜滋滋的,笑道:“好小孩儿,倒会说话,若有这样的乖觉,以后未必不能骗个好看的回来。”
江延嘻嘻笑道:“不说以后,明天那柴,不如免了。”
李二嫂子瞪着眼道:“你敢少了我的?”
江延嘴角一撇,道:“却能骗的了谁?”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笑声一大,那边黑衣疤脸汉子就骂道:“吵什么!没见爷爷念经么?吵吵吵,惹得爷爷生气,一发儿都叫你们了账!”
众人正笑,冷不丁听了这话,一个个心头火起,有火气足的,早已是咬紧了后槽牙。
那村长却压住众人道:“不要放肆,随他去。”
李二哥道:“村长!好欺人也!怕他怎地?若说踹门踢石头,我也能!”
村长把脸一拉,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能个屁!”
李二哥见他动了真怒,不敢再说,只得低头生闷气。
一时间,破庙里只剩下了“哔啵哔啵”的火声。
那寒风吹来,推开了们,搅动火焰,江延便起身,好不容易将那石墩搬了,依旧抵了门,心中只想:“好家伙,这么沉,那人究竟有多大力气,就能一脚踢飞?本事倒是真大,只是脾气也太大。”
“咚咚咚!”
他刚坐下,没一会儿,门外便又传来敲门声,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疑窦,不知今晚何以竟有这么生人来此。
江延起身,走到门后,向外面道:“什么人?”
一个老者的声音传来:“小哥儿,我是游方的道士,天寒地冻,没处安身,路过宝庙,千万祈求一夜容身之地。”
“好,你且等着。”
江延便又去搬那石头墩,好家伙,只因刚搬过一趟,胳膊软了,力气不够,左右搬不动,搬了两次,都放下了。
“小哥儿……别拿老道做耍子了,贵地好冷的天,叫我这积年的老寒鱼也受不住。”
那老道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却是冻的,上牙撞下牙,咔咔的响。
“道长别急,我就……好了!”
江延深吸一口气,憋红了脸,一用力,将那石墩子抱起,堪堪放在一旁,这才气喘吁吁的开了门。
打开门,但见一个老道士站在门口发抖。
这老道士好老,白净面庞,白胡子,白头发,白眉毛,没处再白了,他那衣裳,裆也破,裤也破,前胸也破,袖管子也破,没处再破了。
江延奇怪道:“好家伙,一会子没出去,外面竟下雪了。”
那老道士正在门前发抖了,猛然听见门响,身子一扭,泥鳅似的钻进破庙,对江延道:“小哥儿,哪里便下雪了?刚才还不曾下的。”
江延笑道:“不下雪,你怎么满头都白了?”
那老道士大笑,又见江延气喘吁吁的,便道:“小哥儿,怎地累成这样,莫不是这门太重,左右推不开?”
江延耷拉着手臂,笑道:“不错不错,这门是老建木做的,等闲推不开。”
那道士听了“建木”二字,却就一愣,伸手去推那门时,左右摇晃了,道:“小哥儿也不知是被哪个木匠骗了钱了,这哪里是什么建木?那建木极沉重,这么大一块,不知有多重哩!”
江延痛心道:“痛煞我也!那木匠说是建木做的,足收了我二两大白银子!”
那老道士大笑,又看到江延身旁的石墩,心中便已猜到怎么回事,便道:“小哥儿为我开门,着实受累,我老道士知恩图报,将来把块建木来与你做门。”
说着,那老道士把胳膊张开,比划道:“这么大一块!”
江延笑道:“承了,承了,还用不完,就糟蹋了。”
老道士摆手道:“不糟蹋,我家多的是,凭你用多少,只要不拿来烤火,都好说。只是那东西沉重,我家离这又远,一来一回,老道怕累的慌,是以不能带多。”
江延顺口问道:“你家能有多远?”
老道士道:“凡人要走,十生十世走不完,我要走,尚且要走上半日。”
江延惊讶道:“好家伙,十生十世走不完,原来道长是天上的神仙。”
老道士大笑道:“此话怎讲?我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的孙子哩!”
江延道:“这路再远,总有走到头时,若说十生十世走不完,除非是往天上走,就是百生百世,也走不上天。”
老道士笑到:“上天却也容易,有道便可。我那里却不是天上,唤作北冥,只需以太阳星升起之时定了东方,一直往北走,总有走到的一天。”
江延打个寒噤,道:“北冥,北冥,听着倒是有些阴寒之气。”
老道士道:“可不是!何止阴寒,实是极寒!”
江延笑道:“道长在那等极寒之地长大,料来该不怕冷,怎地如今冻成这个样子?”
老道士把头摇的跟波浪鼓似的:“一则没有衣物御寒,二则我那里虽冷,阴阳却还调和,不似你这里,没个天日道理的,大夏天这么冷,阳长时偏逢着阴盛,受不住,受不住!”
江延笑道:“好家伙,这夏天不冷,难道还该热吗?”
老道士道:“那是自然。”
江延当他说玩笑话,笑道:“夏天不热,这火堆却热,道长快来烤烤。”
原来,那建木乃是开天辟地之后,中央天洲不周山上生长,托起第一位天帝宫殿的神木,曾在五神大陆上留下无数的传说,江延也听过不少,此刻顺口说来,全是戏语,一老一小,一唱一和,臭味相投。
第一章 凛风起长夏(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