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道士方才坐下,正拼命把身子往火堆里靠,恨不得趴进火里取暖时,只听得那边厢三人说些什么,旋即一齐微微冷笑。
老道士只做没听见,村人听见也不会说,便都不当回事,过了一会儿,那老道士舒展手脚,把左手掌在顶门拍了一下,右手掌在丹田拍了一下,却就长出口气,道:“好了,好了。”
村人见来了这么个衣着破烂的道士,也没人愿意跟他说话,只有江延道:“什么好了?”
那老道士道:“我把那不调和的阴气逼出体外了,不然,留着终究是祸害。”
江延道:“道长不如不逼。”
那老道士奇道:“留着有害,为何不逼?”
江延笑道:“你今日逼出,明日又来了,有什么用?若每日一逼,累也累死了。”
老道士摆手道:“不会,我这里长眠才起,一身道行散的尽了,是以不能抵御,倘若我回复一二成道行,这些不调和的东西,就奈何我不得。”
江延笑道:“原来道长真是神仙,不知可有什么仙法可以传我没有?”
那老道士道:“我的道艰难,我的法深奥,传你也不是不行,只是怕你没缘。”
江延笑道:“怎样没缘?”
那老道士正要说话,去听那边厢红衣女子道:“你不给他些钱财,便是没缘。”
那老道士听了这话,点头道:“不错不错,无花无酒道不成,若没些花红酒礼,这法原不可轻传的。”
那红衣女子道:“看看,他要骗你的钱了。”
江延大笑道:“那道长打错了算盘,若要骗我的钱,着实是难,只为我身无长物,家徒四壁,要钱没有,烂命一条。”
那红衣女子听了这话,却就睁开美目,看了江延一眼,眸子里颇有些佩服,道:“你这厮能把穷说的这么理所当然,还真是不容易。只是你要小心,像这样游方的道士、行脚的全真,到了一处,便拿些玄远的话辞来骗人,什么建木、北冥之说,那些个不辩真假的凡俗,多半受他的哄骗,不是败财,就是连人被哄去卖了,是以他这样的人,又称为行脚的骗子,云游的拐子。”
红衣女子声音清越,颇为悦耳,叫人情不自禁的安心静听,一番话说完,村人看向老道士的目光登时变了。
江延望着老道士道:“道长,你真是拐子嘛?”
那老道士更不多看那边三人一眼,只点头道:“不是,不是。”
江延道:“我看你也不像,可是你说,那拐子若拐了人去,可管饭不?”
老道士奇怪道:“应该会管,不然饿死了就白拐了。你要怎地?”
江延笑道:“那倒是好,倘若有那吃不上饭的,叫拐子拐去,实在是造化。”
老道士哈哈大笑,一众村人看向他的目光却愈发戒备起来,先前那个哄孩子的妇人,已经将那小孩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叫人抢了去。
“造化?好大的造化!”红衣女子又道,“不是打断腿,就是打半死。男的卖做奴隶,女的卖做女奴,小些的就卖与人做儿女,大些的就打成残疾,要他乞讨。好造化,好造化!”
江延听说这话,默然半晌,脸上没了笑意,道:“我早听说拐子害人,不想竟是这个害法,当真该死!孩子是家里的心头肉,这样生生挖去,充做烂猪肉,该杀,该杀!”
那老道士安然烤火,脸上却也没了笑容,道:“只为财帛动人心,做下伤生造孽行。阳间纵然逃得去,阎王老子不留情!”
那红衣女子听他这样话来,乃是赌咒发誓,便不再缠他,却又对江延道:“兀那小子,我看你虽然甚穷,根性却还不错,是个机灵的,有个差事与你做,你肯不肯?”
“嘘……”
此话一出,那些个村泼二流子一起嘘出声来,挤眉弄眼的去看江延。
江延道:“有甚差事与我做?”
红衣女子道:“我缺个牵马坠蹬的奴仆,你可愿做?”
江延抬头如拨浪鼓,道:“不做,不做。”
那红衣女子道:“为何不做?”
江延与那老道士相视一眼,只道:“我怕被打断腿,又怕被打半死,是以不做。”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那红衣女子怒道:“好个小贼,我好心提醒你,你倒来讥笑我!我是什么人,便用黄金也砸死了你,却来做拐子么?”
江延笑道:“我看你也不像。只是我曾发誓,若与人做奴仆,不是父母,便是自家媳妇儿,你若肯做我媳妇,我也愿意与你牵马坠蹬。”
此话一出,那些村泼二流子更是嘘声一片,却听那刀疤脸汉子大声斥道:“嘘什么?”
一句话盖了千千万,众人一静,那汉子又看向江延,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遭瘟的臭小子!似你这等凡人,一辈子劳苦种地,不知修身养命,枉投人胎!我师妹欲提携你,还不肯,那便安心种你的地吧!”
他料想这一番话,一定骂的江延跳脚,谁知江延听了,不但不生一点气,还笑了起来。
刀疤脸汉子疑道:“你笑怎地?”
江延道:“我笑你不知道我。”
刀疤脸汉子道:“怎样不知道你?”
江延道:“你不知道,我原是那外来的人口,在此处安身,家当只有一栋空屋,更无些许田产。若真能如你所言,得些田产,安安心心的种上一辈子,那真是烧香拜佛求菩萨也难得的事,承你吉言,承了,承了。”
“噗嗤,”红衣女子憋不住,笑喷了出来,“这才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那少年,你跟我去,给你一辈子也种不完的田。”
江延笑道:“你一定要嫁我,我也推拒不得,只是需治了酒,到我爷爷灵前,行大礼,磕响头,那才行。”
那红衣女子收敛笑容,狠狠瞪他一眼,不再多言。
两人一唱一和,直把刀疤脸汉子憋的满脸通红,瞪着江延,说话都结巴了:“好……好贱骨头,算你本事,我若一时兴起,叫你这一屋子的土老猫,都……都去了账!”
这句“土老猫”,乃是五神大陆上笑嘲庄稼人的言语,村人平日里偶尔也拿来自嘲。只是此刻自刀疤脸汉子嘴里说出来,那便不是笑嘲,而是极大的侮辱。
李二哥原本脾气不好,三番两次忍住,至此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道:“土老猫,土老猫!我等安心种地,自食其力,干你何事?要你来指指点点?我等不种,任你天王老子,只好喝风!”
他话音刚落,那老道士拍手道:“不错,农民是后土娘娘的子侄,社稷大神的同袍,我等虽修炼有成,若论辈分,还等叫各位一声老叔了。”
说着,那老道士真个站起身来,对着村人叫了声老叔。
那李二嫂子一直对这破烂的穷鬼道士看不上,又见他疯言疯语,几次出言想骂,只是见江延与他谈的欢,是以不曾开口。
此刻见自家丈夫出口惹祸,忍不住心中焦躁,又见这老道士站起,不由骂道:“不识起倒的老东西!哪个要收你做侄子?趁早烤火,离了这里,迟了,但凡你身上有个虱子跳在我的身上,也要你的好看!”
那老道士真个疯言疯语,只道一句“老婶息怒”,依旧坐下,把个李二嫂子弄得气不得笑不得,直骂疯道士。
那刀疤脸汉子仔细看了李二哥一眼,脸上怒气更甚,面色狰狞道:“狗东西!百年后,我等遨游苍穹,尔等化为土灰。埋在地上,叫虫啃吃!若遇着我等大战,一招不慎,掀翻了土,那时节尸骨无存!可怜,可怜!”
“放你娘的狗屁!”李二嫂子站起来,狠狠骂了一句,怒视着刀疤脸汉子。
刀疤脸汉子睁着三角眼,直勾勾的盯着李二嫂子。
刀疤脸汉子脾气暴躁无比,有目共睹,众人都不由的为李二嫂子捏了把汗。
老村长连忙站起来,拽住李二与他婆娘,骂道:“怎么就不仔细我的话,何苦与他们硬碰?这叫鸡蛋砸石头!”
却又对那边三人打躬、拱手,道:“乡下人家见识短,不知道各位的手段,诚为不知者不罪也,几位且莫将此事萦怀,明日到老汉家去坐,老汉治酒一席,权当是赔礼了。”
那红衣女子笑道:“好个事体周全的老先生。”
老村长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那刀疤脸汉子却看也不看老村长一眼,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李二嫂子,脸上狰狞的暴怒冰消雨解,换成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对李二嫂子道:“好女子,真够味儿,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却就坐了下去,不再多言。
李二嫂子还想说什么,却瞥见老村长的眼色,嘴角努了努,把那脏话生生憋了回去,没往外冒,拉着自家男人坐下了。
破庙外寒风凛冽,“嗷嗷”的呼啸着,如对月嗥叫的饿狼。
破庙里气氛更加沉闷,老树根烧的哔哔啵啵,众人或抱疑惑,或怀忧愁,或生闷气,能安心烤火的,倒也只有江延与那老道士两人。
少倾,那白衣男子忽然道:“夜深了,该歇着了,无风,请各位乡亲们回去吧。”
那刀疤脸汉子站起来,对众人道:“我把你们这些个不开眼的土猫子!如今爷爷们要睡觉,有几件差事安排你们,且听好!趁早回家打些汤水来与爷爷洗脚!再点上两个轮值的,与爷爷把门,但放进一个人,搅了爷爷的清梦,少不了一顿好打!快些!”
“无风!”白衣男子闻言,呵斥了一声,“说的什么鬼话,只请他们离去便是,要什么汤水、轮值?你给钱么?再敢妄言,今晚就去把门。”
刀疤脸汉子听了,脸色立刻变了,嬉笑道:“说些玩话,不当真,不当真!我怕夜里还有人来,搅了我等清梦。”
白衣男子道:“青龙山广大绵延,来的人再多,也不至于都挤到一座庙里。”
说着,白衣男子眼皮微抬,目光在老道士身上一扫而过。
刀疤脸汉子“嗯”了一声,却又对一众村人道:“土猫子们!我师兄大发慈悲,不要尔等送汤送水、也不要尔等轮值,只是立刻走了,莫要耽搁,但迟些,少不了一顿好打!”
老村长站起来道:“各位,仔细灭了火,今晚就到这里,散了吧。抱孩子的,仔细莫叫小孩儿尿床。”
原来,那小孩儿一旦烤火,晚上总要尿床,是也以提醒一句。
其实,不待老村长发话,早已有村人拔腿就走,口中还嘟哝道:“招惹谁了,没来由的受这闲气。”
村人走的飞快,须臾只剩江延与老道士,江延倒是不急,在那里伸懒腰,收火具,扒开灰,仔细防范那没烧尽的枝条,防它遇上火星,风一吹便即烧起,能将庙都点了。
老道士却是无处可去,只道:“小哥儿,留些火儿给我,老道今夜便宿在此地了。”
江延还没应声,那边刀疤脸汉子早就嚷起来了:“那老泼贼!你想是耳聋?你看这庙里可有你容身的地方么?”
老道士望着他,笑嘻嘻道:“你我俱是道门一脉,有你们容身之地,自然该有我的。”
那刀疤脸汉子骂道:“我把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你这假道士,口称道学,实为乞丐,一肚子坏水,哪里懂什么清虚寂灭,自然无为之道?”
老道士苦着脸道:“你等即是道士,懂的这些,便该发发仁慈,这天寒地冻的,若将我逐出,可叫我宿在哪里?冻也冻死了。”
刀疤脸汉子道:“你懂什么?我等清虚寂灭,太上忘情,还哪里有什么仁慈好发?”
老道士皱眉道:“若如此说,你的道错了!”
刀疤脸汉子不耐烦道:“好,我发个雷劈死了你,看看错不错!”
说着,踏步罡上前,伸出右手食指,对天一指,还不曾说话,破庙外风声抖然急促起来!
江延只觉浑身一麻,正不知为何,却听老道士连忙道:“我走,我走!”
说着,身子一抖,径直往破庙外走去。
刀疤脸汉子冷笑一声,撤了手,江延只觉周身麻感顿去,破庙外的风声也缓和了下来。
“你还不走,等死吗?”
刀疤脸汉子望向江延,目露凶光。
江延打个寒噤,抽身便走,临出门时,却又对那红衣女子道:“姑娘,你将这石墩抵了门,任凭他多大的风,也刮不开。”
那红衣女子瞥他一眼,道:“废这话作甚?”
江延笑道:“我怕你见我不肯娶你,就伤了心,作践自己,何苦来着!”
“这小贼,当真取死!”
红衣女子骂一声,右手一晃,手中忽的多了根银针。江延眼尖,道:“你拿这玩意儿出来作甚?要做衣服给我,无缘无故的,我却不要。”
说着,泥鳅般闪了出去。
来到庙外,但见那老道士站在哪里,自言自语:“一梦惊过百万年,破衣破袜惹人嫌。虽有法力无边在,拄杖丢失真可怜!”
江延道:“道长,去我家歇着吧。”
老道士回过头来,道:“当真?”
江延道:“骗你有甚好果子吃么?”
老道士喜道:“好好好,我又欠你一次!”
两人走到前面一处人家,但见一个妇人坐在门前,却是李二嫂子。
江延走上前去,只见李二嫂子正执着斧头劈柴,她每劈一根,便骂上一句:“死畜生,泼畜生,生疮流脓的狗畜生!刀疤,刀疤,怎不一刀劈死了你,遗下这么个祸害!”
原来是在泄愤。
江延哪里敢惹这母老虎,就要绕着走,却听李二嫂子道:“江延!你带着我这便宜侄子往哪里去?若拐了你,明日怎样还我的柴?”
江延笑道:“凭他哪个,敢少了嫂子的东西?就凭这柴,他也不敢拐了我去!”
李二嫂子听了这话,哼一声,再度劈起柴来,只见她手起刀落,嘴上兀自骂个不停。
江延与老道士走的远了,老道士道:“几年都说母老虎,今日才知真厉害!”
江延笑道:“只是凶些,其实不咬人。”
老道士点点头,两人埋头走路,冷不防走到没人家的黑暗处,老道士身形又高大,极暗淡的影子盖住了江延。
江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害怕,道:“道长,你要到我家去住,需得交些房费。”
老道士笑道:“你原是个开黑店的。”
江延道:“我怎么就开黑店?”
老道士:“方才经过人家的时候,你不提这话,只说叫我去住。如今没人家了,你就说出这话来,却不是怕我跑了,捡好了时机,要来宰我?”
江延道:“你有甚可给我宰的,速速交了出来。”
老道士摇头好比拨浪鼓:“没有,我空身,没甚好宰的。”
江延略放下心,笑道:“这是我的话。”
却是此前庙中,红衣女子要江延仔细老道士是拐子时,江延说的话。
两人说到此处,不由一笑,彼时明月忽的破云而出,洒落无尽清光,两人头顶明月,迈着大步,往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