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逸文翻开语文书，想做一会儿好学生，将明天的单篇赶写出来，免得到时候着急，四处抓瞎。可书纸都有，独独少了一根笔。他明明记着是带在身上的，可翻遍全身都没有寻见。仔细想去，忽地记起从家里带来的纸笔，都锁在行李箱中。在宿舍里，自己只顾着铺床谈天，却忘记从箱子里取出来。柳逸文一时无事可做，竟有寂寥难耐之感。
同桌岳兆凯正忍受着颜涵雅的埋怨，因他嫌弃自己声音不好听。虽是埋怨，也没有让他道歉的意思。只是找个人说话，硬生生造了个话题罢了。岳兆凯脸上没有一丝不悦，恰恰相反，一脸恭敬神色，痴迷地望着她，宛若在凝视女神。耳朵也支棱着听，如同聆听天籁，最是虔诚不过。他不敢遗漏一点儿细节，生怕被颜涵雅提问，而自己又答不上来，又惹她生气。都说女生有三闹，一哭二闹三上吊。前两者是吓不住岳兆凯的，总可以哄可以骗，即便哄骗不了，哭的又不是自己身子。但后者岳兆凯却是骨子里的害怕。因为颜涵雅说了，她所谓的上吊，是让对方做的，自己只是观众，看完之后，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毕竟兹世缤纷，看百年也看不厌。若自己提前走了，岂不可惜。
颜涵雅埋怨着岳兆凯，也不忘关心柳逸文，她见柳逸文一脸沮丧，只当是冷落了他，关切地问：“这么好的天气，你哭什么。”他没有落泪，只是神情有些沮丧罢了。颜涵雅喜好做惊人语，夸大其词，在所难免。柳逸文道：“本来是想写单篇的。但忘记带笔。”颜涵雅听了觉得好笑，以为这等琐碎事，实在不值当沮丧：“这算什么事？即便真是大事，还有我呢！我来学校的时候，都已经预备好了，什么签字笔、圆珠笔、铅笔、直尺三角板，都带来了。甚至笔记本也买了许多。”她说着，转过身去，从桌子上拿出来一杆圆珠笔笔，交给柳逸文，冲他一笑：“你若是没了纸笔，只管朝我借。又不是大事，那么扭捏做什么。”
柳逸文并非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之人，颜涵雅肯借给自己，心中便有十分感激。哪会再借第二次？只得着散学回宿舍，找来自己的圆珠笔，再还给她。
等到了第二节课，学生们要么谈笑，要么背课文。教室里喧闹依旧，将晚自习生生整成早自习。忽然前门溜达进来一个老头儿，众人都不认得，只见他穿着一件古旧的褂子，脑袋上已经没有一根头发，在灯光下，散发着莹莹光彩。人们都说，孩子是希望，而这位老者便是光明地所在了。他额头宽广，可以跑马。脸上布满了皱纹，宛若渗沟险壑。好似将阅历全部都记了下来。好像将人生的阅历，全都雕刻在他的脸上了。虽然已经老了，可目光依旧有神采，逼视人的眼睛，寻常人不敢和他交锋。身材魁梧，走路却纹丝不动，腰杆挺直，宛若松柏。却是英语老师上官驰。
他年轻时是宣文学堂的教员，但在抗战时，投笔从戎。他担任的并非出谋划策的幕僚，而是冲锋陷阵的士兵，他握过枪杆子，拼过白刃战，受过伤挂过彩，世人传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他这里失灵了。乾安保卫战之后，他便退伍还乡，又操起旧业，到五中来任英语教员。他本来是去乾安大学任教的，但嫌弃那里太清闲，若得一刻的闲在，便觉得浑身难受。来五中后，主动担任三个班的英语课，天天忙得吐血，却依旧乐在其中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
这几年，他岁数渐大，身子差了，精力也大不如以前，学校关心他的身体，只让他担任着一个班的英语课。但他不服老，依旧挑起两个班的课，兢兢业业地干着，证明自己一点儿不比年轻人差。平日里，邵启民担任着四个班的地理，一天下来，也累得够呛。但见到精神饱满的上官驰，也要强打精神，做出啥事也没有的样子。不则又要被他嘲笑了。
上官驰登上讲台，只是安静地看着学生们，一句话也不讲。学生们起初不在意，但一直他盯着，不由发毛。大家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望着他。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上官驰输得尴尬，干笑一声：“你们可知道我要说什么？”大家都是摇头，毕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没人能猜得透。上官驰以为又扳回一局，心中稍感宽慰：“只有两件事，一件是英语课代表。另外一件，就是英语单词，一天一篇。”学生们都是面面相觑，心中纳罕：“都说好事成双，则么坏事也来扎堆？”好在英语单篇的字数少过语文单篇，胡乱写写，只消十分钟就能完事。遇到手快的，杀进前五，也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是因为上官驰魅力不够，学生们都是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没有项剑欢那样人物，主动请缨，慷慨赴难的。上官驰只道他们羞涩，信奉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理念，所以才不肯出头。既然大家都不肯出头，上官驰只能点名了：“你们谁在初中是英语课代表？”等了半天，只有一个女生举手。上官驰见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届有些冷清呀，往常怎么也得有两三个。”合着在他眼里，课代表是白菜，一抓一大把才算是正常。
但有聊胜于无，上官驰问她姓名。那个女生道：“唐绍仪。”唐绍仪是个精致的瓷娃娃，看起来十分的娇气，宛若一碰就碎。说话也是战战兢兢的，恐怕说错一句话。她对自己的国语并不自信，一直摆脱不了梅溪的韵味。她起初也恼，后来人们说她声音好听，是乾安人做不到的。这才日渐释怀。
上官驰听她声音柔软，一如丝绸，便问她：“你可是梅溪的？”唐绍仪略感惊讶：“是的，老师怎么知道？”上官驰更是得意：“我听出来的。在乾安地界，梅溪的方言最好听。”末了他又补充一句：“虽然我是一句也听不明白。”
岳兆凯听闻唐绍仪是梅溪人，忽然想到什么，便拍了拍颜涵雅的肩膀，颜涵雅转身怪道：“做什么？”岳兆凯一脸诡异：“你真想做水化的女子，该向着姓唐的学学。”颜涵雅却是一脸不屑：“我才不稀罕呢！我还是觉得自家方言顺耳，那梅溪话听着跟没骨头似的，一点儿硬气也没有，整天让我压着嗓音说话。”她做了自刎的手势：“还不如杀了我！”
她的声音骤然变大，宛若一冲飞天。讲台上的上官驰听见这声喊叫，非但不恼，反而暗自叫好。原来上官驰忖度着谁做第二个课代表，现在看来已经有人选了。于是他一脸严肃，语气也阴沉如夏季的阴雨：“那个女生，你站起来。”颜涵雅脸色大变，不由埋怨岳兆凯：“都是你害的！下课再找你算账！”可她越是嗔怪，越是迷人。岳兆凯不觉害怕，反觉万般的受用。颜涵雅一转身，一脸平静，原本带着狠毒的目光，此时也变得清澈了。她嘴角带着笑意，好似是一朵正开的鲜花，笑吟吟地看着上官驰。
上官驰道：“看你说得那么尽兴，便给你加派一个任务罢。”颜涵雅何等聪明，不用细想，便明白老师的用意。她可不想陪着老师打转转，推脱道：“课代表我可做不来。”上官驰追问道：“你可会二十六个字母？”颜涵雅道：“会的。”上官驰见她中计，十万伏兵一齐杀出：“信我的，你就能胜任。这比解方程式简单得多，如何做不来？”颜涵雅无话可说，溃下阵来，心中却自我安慰：“因你是老师，让着你。”
柳逸文想着颜涵雅是个课代表，日后交单篇也方便。若不幸有个延迟，也好通融，于是怂恿道：“你只管接着就是了，聪明如你，有什么难的。”颜涵雅忍不住笑：“就你？”岳兆凯也觉得多一个课代表，就多了一道护身符，便也鼓励道：“你若不幸阵亡，我扛你的旗子。”关皓灵见他们两人都是支持，自己也要有所表示：“你扛着就是了，又不是千斤坠，怕什么？”
颜涵雅情知推脱不了，只好揉揉鼻尖，做出无奈的神色：“好吧，犯了什么错事，还希望原谅则个。”
有人嫌颜涵雅太过清高，当个课代表，也如此做作。却不知颜涵雅生性洒脱，一听到职务就头疼。高中三年，不必有大风大浪，只求风平浪静，即便是淡如白水，也是开心。却因岳兆凯的缘故，摊上这样的事，当真是不爽。
上官驰简单说了些套话，便将颜涵雅与唐绍仪叫出教室，开小灶去了。颜涵雅临去时，岳兆凯不忘开她的玩笑：“风萧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颜涵雅冲他一笑，目光却是柔光一凛，宛若春冬时节的雨夹雪，打在身上，疼也不是，痒也不是：“抓紧时间，你可要笑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