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杀无语 > 第二章


    “我斟酌过,恐怕只能如此。”

    “他们已经打过招呼了?”

    “是的。无可奈何。我敢说明天所有的报纸都会对此事只字不提。”

    对这一点,南樱毫无疑义。警方的宣传部门确实控制着与只要与公安系统沾边的所有新闻的发布权,哪怕是一起普通的打架斗殴事件。他们几乎是唯一的渠道,唯一的“口子”。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她已深知,如果不通过他们,哪怕到任何一个小小的派出所去都不会被接待。派出所的民警个个像无遮无拦的草原上的野兔一样充满着警惕性,总要反复地询问几句:你们和宣传处通过气了吗?宣传处有人陪你们来了吗?小夏来了吗?等等。

    他们只认小夏那张白净秀气的脸。

    “他们拒绝我们的理由多着呢。尤其是在大案要案的报道上,有一条理由足以掐住我们的咽喉:披露细节过多,暴露了刑侦手段容易授人以柄,让犯罪分子学会反侦察技术。妈的,他们当作秘密保守的那些刑事侦察手段早就无比陈旧了。让这些手段失效的不是媒体的披露,而是它们本身。细节!细节!细节!读者无论什么样的新鲜事件都听说过,他们需要看到的是细节!”“海狼”边说边从凌乱的办公桌上扯过一份昨天的《最佳生活》报,哗啦啦翻动着,在设计强俗气的版面上点点戳戳。“抽去了细节的大案要案根本就没有趣味可言,还不如小报的鸡毛蒜皮。”

    南樱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又听“海狼”继续说道:“这一切借口的根源,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公安宣传制度。这个制度十几年来谁也没有见过,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说不定,它的年纪比你我都大,自制订之日起就束之高阁,一个字也没有修改过。——一个巨大的暗箱!”

    “严重脱离时代。”南樱终于有机会表达自己的观点。

    “完全正确。其结果就是,报社的政法部注定是仰人鼻息的部门。”

    “可是我听说每年都会有人冲破这个制度的约束,把一些让警方宣传部门暴跳如雷的新闻稿件发出来。”

    “这也是事实。”“海狼”的眼中放出光来,似乎从女下属的话语中听出了对他曾经有过的那些业绩的恭维。

    “总有那么几次,”他说,“或者是因为某个和公安有关的负面事件太过于耸人听闻,作为媒体人的义愤无法平息,或者是因为媒体一时被他们打压得太厉害,憋着一口气伺机报复,或者读者感觉媒体树立的警方形象与他们的感知距离增大,表达出质疑的声音,逼迫媒体有所举动。总之,一个重头稿件一天突然占据了晚报头版——要玩就玩大的。这一天晚报卖疯了。而警方宣传部门的那些家伙们在上班途中光顾报摊才发现,报社已经捅出了一件被他们严格控制的事件,或者连他们也闻所未闻的丑闻。”

    “比如去年那件警察参股地下淫窝案?”

    “是的。其实那个警察的参与程度到底有多深,谁也没闹清楚。警方出示了种种证据澄清。可是摄影记者居然拍到了当老鸨在训斥一个不足十六岁的被骗少女时,他袖手旁观的镜头。刚好在一个画面里——铁证如山!”

    “引起轰动是必然的。”

    “宣传处从上到下气急败坏,立即调查那些记者参与了报道。可是报社早有准备,——当然也是老传统了——记者全由机动部抽调,署名只有‘铁肩’或‘姬栋’。他们查不出来,便一面向市委宣传部告状,一面断绝了对晚报所有的稿源。”

    “哈哈!”

    “晚报付出了代价。高层领导不得不向市委宣传部‘解释情况’,报纸上一段时间内再也没有像样的公安新闻。读者刚赞美了晚报的正义感,就发现晚报的可读性大减。”“海狼”露出怅然的表情,“那段时间确实难熬。我们报作为市民报,很大程度是靠本地新闻,特别是本地法制新闻来支撑的。不过,警方宣传部门也渐渐坐不住了。他们对正面宣传有严重的依赖,这也是他们被称为‘宣传处’的原因。他们需要晚报替他们发出那些味同嚼蜡的自我表扬性新闻,他们绕不过日均发行量100万份的晚报。而且,某些市领导对晚报情有独钟,他们习惯把晚报当成饭桌上的一道开胃菜。他们会直接向公安局长发问:‘最近好像老没看到对你们的报道?’

    “他们懵住了,紧张了,于是若无其事地来修好。冰冻期结束。双方恢复了合作,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就叫博奕。你进我退,或者你退我进,重复一乱一治的周期。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博弈。”

    “似乎终究是他们的地位更强势。比如今天……”南樱把话题扯了回来。

    “海狼”从激动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没有证据证明是自杀,警方在这个问题上很自信。就算是自杀又怎么样,家属已经被他们控制起来,接近不了。”

    南樱一时语塞。

    “海狼”凑进南樱,继续说道:“这不是做得出大文章的新闻。我们可以忍受一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是因为我们时刻在等待着真正的重磅炸弹。你得像个律师在法庭上一样,把最真实有力的证据甩出来。这些证据对他们要有杀伤力。只有最具分量的新闻,才能激起报社最高层的新闻良心。因为有权玩博弈游戏的是他们,他们最终决定让你的稿子毙掉或畅通无阻。最好的新闻,是让他们决心抗住一切的压力,不惜失去职位也要保你,保你的新闻。”

    听到这里,南樱终于读出了主任话语间的含义。发什么新闻不要紧,关键在于报社的上层能否顶住各方的压力。而“海狼”的立场,通俗一点来说,他就像一个上下级之间的压力调节阀门,至于把压力转向哪一边,全靠他来权衡。

    “最好的政法新闻!”“海狼”露出爱恨交加的表情。“如果不是,就不要给大家惹麻烦。你明白吗?”

    南樱点头表示同意。在走出隔间的一刻,她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这倒是个具有十足挑战性的游戏。

    在后勤装备处发生意外事件的第四天,赫起下班后径直走向了刑侦局旁边的悠然咖啡馆。他在咖啡馆的门口停下脚步,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挂在门楣边的小黑板,上面有彩色粉笔写出的花哨的字体:“今日特价,摩卡咖啡12元”。

    他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进入室内。顾客寥寥无几,沈忱孤独地坐在角落里。他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沈忱充满和善的眼睛透过镜片注视着他,他面前的一杯摩卡只剩下一半。

    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寒暄。沈忱也在刑侦局那栋灰色的大楼里工作,两人不乏照面的机会。虽然作为局里唯一的一名心理专家,他本该有在刑事案件中大显身手的机会,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只能干点给民警内部论坛充当心理辅导员之类的零散工作。

    “他们解除了马哥的抢救措施。”赫起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艰难地说道,“停止了呼吸机和其他所有维持生命的医疗仪器。就在今天早晨九点。”

    沈忱摆出倾听的姿势。

    “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家属和处领导环绕在他的身边。他们一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体征一点一点消失。不知道是谁先哭了出来,然后,所有人都控制不住了。”

    “是啊,对家属而言,他们相当于经历了两次亲人的死亡过程。一次是意外发生的时候,另一次是停止抢救措施的时候。打击胜过普通的死亡,严重的创伤。”沈忱缓慢地说。

    “在此之前,处领导一度认为说服家属放弃抢救措施会很棘手。但是维持马哥的植物人状态需要每天上万元的医疗费用,处里根本承担不起。”

    “脑死亡的植物人状态意味着大脑已经永久坏死,任何医疗手段都不能使之重新恢复。要使普通人理解这一点是困难的。他们往往宁可相信奇迹的发生,终日在亲人耳边呼唤个不停,也不愿意让亲人解脱痛苦,安静地离去。”

    “没错。谁也没有想到,当处长沉吟再三,终于吞吞吐吐地向马嫂发出暗示之后,她不但同意了,而且表现还相当平静。她只说了一句话:老马这样‘活’着太没有尊严。”

    “真是难得。”

    服务生送来另一杯摩卡咖啡。赫起好像讲不下去似的,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从咖啡杯中升腾而起的热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来到刑侦局,是马哥把我带出来的。他教会了我画第一张现场模拟图。”

    “确实让人痛心。”

    “他的追悼会在两天之后举行。听说他们对悼词的措辞十分为难,准备把他的死因一笔带过,尽量模糊化处理。”

    “哦。”

    “他们认定这是一场意外事故,可是事故本身又太过蹊跷,让他们底气不足。”

    “你怎么看?”

    “马哥一向细心,我不相信他死于意外。”

    “莫非,你怀疑他是有意结束自己的生命?”

    “按说怀疑是没有根据的。事发当天的九点过十分,他和同事有说有笑。九点十五分,他走进枪械室,然后枪响了。妄图自杀者在自杀前很长一段时间内会出现反常行为,可是他没有。”

    “没有对妻子、孩子留下交代,或者,其他一些类似于告别仪式的行为?”

    “完全没有。一点预兆都没有。可是我知道,所有了解马哥的人都知道,他从来只把痛苦藏在心里。你知道,当刑警就是这样,辛苦,累,熬人。久而久之,再开明的家人也都连带着变得心力交衰。家庭关系中的那种紧张简直没法说。加之三年之前,他的妻子下岗。去年,儿子高考分数很低。他费了好大的劲想把儿子送进警察专科学校也没能如愿。直到现在,儿子还在家里游手好闲。据说,父子之间的冷战持续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为了缓解家庭矛盾,补偿他因为多年来只顾工作不顾家庭的愧疚,他本来不愿意离开刑侦局。可是一个月前,他这么做了。大家都议论说,他‘快撑不住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多数兄弟在得知他死讯时第一反应以为是自杀的原因。”

    “有动机。无法释放的压力。全市有两万多名警察,懂得到论坛上倾诉的有心理问题者很少。恰恰老马那个年龄段的人,压力最大,却最不会想办法宣泄痛苦。”沈忱若有所思。

    “有没有可能人会在瞬间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种情况不多见,特别是在不存在刺激的条件下。”

    “现场的痕迹和人体的姿势也证明,他不是特意举枪自杀。按照管理枪械的规矩,子弹和枪支是分开存放的。然而这把枪中却有一颗子弹。也许他在平时的检查中疏忽了,让这粒没有退膛的子弹留在了枪膛里,并且入库了。他有错在先。如果他死于走火,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发生这种错误的可能性也许是万分之一。偏偏他挑中了这支枪。偏偏在他的手指接触到扳机的时候,枪口对准了他的头颅。只要角度偏离5度,走火事故的后果不过是在窗玻璃上留下一个洞。”

    “很蹊跷,得承认,在老马内心已经非常绝望的时候,刚好一粒没有退膛的子弹飞出枪口,结束了他的痛苦,他再也不用面对他所有的问题。”

    摩卡快要凉了,赫起漫不经心地啜饮几口。“现实真是残酷。我能体会到马哥的痛苦。”他说。

    沈忱思考了片刻,突然说道:“对老马的死因,还可以有一种解释。他确实死于意外,但杀死他的仍然是他自己。”

    “你说什么?”

    “自杀意味着放弃对事业、对家庭的责任,还会让子女蒙羞,老马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意外事故造成的死亡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还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我不懂你的意思。”

    “弗洛伊德写过一本书,叫做《日常生活中的精神病理学》。”

    “没有听说过。”

    “在那本书里,他记录了很多看似意外的事件。比如,一位赛马场的优秀骑手因为失去了母亲而痛不欲生。他的骑术本来是一流的,以前驾御马匹从未有过闪失,可是就在母亲死后不久,他遭遇了一次事故,摔下马来被踏成重伤,当场死亡。”

    “那意味着什么?”

    “虽然这个骑手并不准备自杀,但是他在内心深处有强烈的求死动机。于是他借助心灵的力量‘安排’了一场意外事故,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类似于这样的巧合还有很多很多,但这并不是巧合。这就好比是内心深处的一个我在为自己做决定。”

    “不可思议。你是说马哥也像那骑手一样,想在潜意识里杀死自己?”

    “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他不知不觉地将一粒子弹留在了枪膛里,然后又鬼使神差地挑选来那把枪来擦拭,并且在最方便杀死自己的姿势下扣动了扳机。于是,他精心‘安排’的事故发生了,他永远地解脱了自己。”

    赫起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他的视线在咖啡杯与沈忱的双眼之间游移。

    他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

    沈忱耐心地等待着。

    “可怜的马哥。”赫起轻轻地叹息着。“今天的咖啡我请客。”在他的眼神恢复平静后,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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