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安排在一个名为“仙乐”的中等大小的告别厅。赫起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老马可疑的死因令人同情,如果不是因为马嫂主动放弃抢救的行为获得了领导的尊重,仪式规模还会更小一些。
在穿过种植着重重松柏的道路向仙乐厅走去的时候,赫起记起了一年之前他在同一个殡仪馆参加的另一次葬礼,这个记忆触痛了他。
他记得当时盛况空前,沉痛的哀乐震耳欲聋,缀有各级领导名字的花圈堆积如山,媒体记者蜂拥而至。从局长到普通民警,一千多号人站成了一个庞大的黑色方阵,静默无声。
死者是一个年仅二十岁的警察,他在一次追捕行动中,在激烈的交火中丧生。虽然莽撞和缺乏经验是他殉职的主要原因,但年轻生命的凋零无论如何是令人痛惜的。市局高层需要推出英雄楷模,宣传部门自然不遗余力地发动了强烈的宣传攻势。作为宣传计划的重头戏,追悼仪式当然是最高级别的。
他们没有失望,这个葬礼轰动了整个城市。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那场葬礼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死者的未婚妻突然冲出人群,满含着眼泪,俯身在死者的额头上留下了深深的一吻。在场媒体记者的相机顿时闪成了一片,留下了这个令人感动的珍贵场面。这个场面,作为整个宣传攻势的最高潮,在W市传颂一时。后来,隶属宣传处的文艺团体还把这个场面编排成了一段优美的双人舞《吻》,由一对俊男美女表演,在各个重大节庆活动中长演不衰。
和二十岁刚刚入职的后辈相比,马哥的葬礼却是那么地冷清。
想到这里,赫起感到从他的胃里泛起一股酸酸的气息。他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在心中发出质问,市局领导也好,宣传处的那帮马屁精也好,他们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哀悼一名同行的生命就此消失吗?他们真的知道生命的消失意味着什么吗?
或者,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场极尽哀荣的葬礼,一场轰轰烈烈的表彰运动。——还有那个极大地唤起公众同情心的神来之笔的吻。
一旦警员之死不能给警方带来荣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仙乐厅里灯光昏暗,赫起走进大厅时,一排肃穆站立的黑色的脊背挡住他的视线。
他们都是局里的同事。那帮可恶的记者一个也没有来。别看他们曾经不辞辛苦地守候在病房的门口,只为获得一点零星的消息,可是一旦发现马哥对他们已经没有价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悄悄地站到了人群的中间。
追悼仪式非常简短。人们自觉地排成一支队伍,缓缓地向前行进。在队伍的最前面,马嫂和她的儿子带着深深的悲伤神情,逐一握住每一双伸过来的双手,动作好似流水线上的工人那么机械。而伸向他们的每一双手,都试图在短暂的一握中,最大程度地把哀伤与怜恤之情传递给孩子和未亡人。
轮到赫起了。他感到马嫂哀伤已极的眼神从他的脸上掠过,她说不定根本没有认出他是谁。两只手轻轻地碰了碰,就分开了。
他继续随着人流向前移动,走向大厅中间的玻璃棺。在看到马哥的时候,他猜想给马哥化妆的师傅一定曾经是一名雕塑家,因为马哥的脸被改造地变了形,油彩用得比一般人更重,使得脸色像糕点店橱窗里的寿桃那么鲜艳。鲜花把他的头颅掩埋了一部分,使人们注意不到被子弹贯穿的伤口。
赫起走得更近了一些。玻璃棺上歪歪斜斜地散落着十几支菊花和白色的康乃馨,他把手里的一小束菊花也放了上去。此时,他更仔细地看了一眼马哥,在室温作用之下,他的脸上均匀地密布着一层细小的水珠,仿佛正在出汗似的。
那种熟悉的快要失控的感觉浮上了赫起的心头,他匆匆地走开了。他边走边想着,早晚有一天——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我也得躺在这不知多少人重复使用过的玻璃盒子里,挂着被化妆师修整出的笑容,皮肤冒着汗,好像刚从冰箱里取出的冷冻食品一样。
沈忱的猜测也许是对的,他心想,马哥,我在你最后的笑容里看到了答案。你获得了解脱,不是吗?现在,你成为了一个坏榜样。你的结局深深地留在我们的心底,有朝一日,我们谁都可能向自己开上一枪,因为那是一种诱惑,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在大厅之外,刚瞻仰完仪容的警察们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等待着一起被大巴带走。
赫起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赫队”,声音犹犹豫豫的。
一个身穿便衣的矮胖男子在出口处叫住他,也许他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他的神情有点局促,不时向灵堂里瞥一眼。赫起认出这个人是东城分局的刑侦科科长杨焕。
“从早晨六点我就不停地给你打电话,可是你一直没有开机。”杨焕说着,把自己手里的手机掂了掂。他的手机是诺基亚的N81,本地市场还没有开始售卖的最新款,光彩熠熠的朱红色外壳十分抢眼。“他们告诉我你来了这里。”他又说道,压低了声音。
“如果不是大事就找别人吧。”赫起说。他的视线越过了杨焕的肩膀,看到灵堂之内已经差不多空了。马嫂守在马哥的身边哭泣,她的儿子一边抽泣着一边拽着她的胳膊,好像想蛮不讲理把母亲从父亲身边拖走。
“案情真的不简单。你绝对会感兴趣的。”杨焕继续说。
“你通过刑侦局的领导了?是谁布置的工作?”
“是赵副局长本人。他让我们来找你。”杨焕眨了眨眼睛,说。
赫起迟疑地看着他。
“走吧。我说过,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杨焕看了一眼诺基亚闪闪发光的屏幕,又说,“时间很紧迫。”
南樱一来到现场,就意识到她来迟了。
根据报料者所说,凶杀案发生的地点在玉林路与六安路的交叉地带,一个僻静的小公园里。晚报是距离这个区域最远的一家报社。她下车的时候,最后一名同行正驾车离去,那人看到她的到来,还远远地向她打了一个招呼。
跑政法线的各路记者总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见面,好像同一片猎食区的野兽,一同向发出血腥味的地点聚集。
南樱来到了这片小树林的旁边。几年以前,市政府放弃了昂贵的草坪绿化,实施了一项立体绿化计划,这个小公园就是那个时候修建起来的。松树栽种的时间不长,树冠不高,不过足以遮蔽视线。南樱踏着圆形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向树林中心地带走去,松树枝碰到她的梵迪牌黑背包,韧性十足地又弹开。
几条印有“POLICE”字样的黄色隔离条落在了地上。如果不是这几条隔离条,好像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现场已经被打扫过了,警察不会把尸体留到记者蜂拥而来的时候。这让南樱有点失望。她蹲下身体,在沙砾地上发现了新鲜的血迹,一滩比较集中,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洒在较远的地方。能证明这里是凶杀现场的还有警察遗落的几只一次性薄膜手套。
死者是一名女性,年龄不到三十岁。报料者在电话里已经描述过了。她的颈上有勒痕,下身赤裸,意味着她可能是在遭到了性侵之后被杀。
那么血迹是怎么来的呢?也许是死者在反抗强暴时受了伤?南樱更加仔细地观察着那滩已经和沙土凝结成一团的血迹,她似乎嗅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可是她马上又对自己说,只不过是心理作用产生的幻觉。
到了这时,她突然有点庆幸没有亲眼看到尸体的惨状,她怀疑自己的心理是否承受得了。特别是死者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这更让她感到胆战心惊。
她不想再作停留,站起身来,向小树林外走去。
这个早晨可能又浪费掉了,采访也许又是徒劳无功。南樱边走边安慰着自己,在这座有着800万人口的大城市,平均一年会发生命案的数量在100起左右,也就是说,平均每隔三天就会有一个人在恶性刑事案件中丧生。这些案件中,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会出现在报纸的边边角角。一般性的凶杀根本不值得媒体浪费宝贵的资源,除非是那些有看点的,死者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或者在凶杀背后挖掘得出精彩的故事的。要不然就得是双尸,或者是三尸。不过越是这样的案件,就越会受到警方的严格控制。他们固执地认为,只有让读者看到的报纸比较“干净”,让他们不知道身边总有人死于非命,他们才会有安全感。
她走到了标志206的旁边,在大衣口袋里摸到了车钥匙。正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拉住了她的胳膊,这只手很有力,动作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劲。
南樱差点失声叫了出来,她回过头,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
“你是记者吗?”老人问。他可能已经七十岁了,也许更老,他衣着寒酸,旧皮鞋上的裂纹和他脸上的皱纹一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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