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他来的是本市几家大报的政法线记者。本来,互为竞争对手的记者们之间的聚会是不常见的,这一次显然别有用意。夏之阳知道,近一周来有关连环杀人案的传闻甚嚣尘上,记者们组织这次聚会多半是为了探一探他的口风。
毕业于某名牌大学新闻系的夏之阳,如果不是因为四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招收进公安队伍,穿上了国际蓝制服,他百分之百也将成为一名新闻记者。现在,他虽然也自诩为一个新闻人,却因为服务于一个特殊的机构,扮演的角色也随之特殊起来。除了把内部新闻稿写得花团锦簇,他更重要的职责是出面协调与媒体的关系。他直接面对媒体记者,他是一个公关高手,是警方接触媒体的最敏感的触角,也是警方对媒体怀柔加大棒政策的最基层的执行者。在双方关系良好的时候,他充当两者之间最强有力的黏合剂,而在双方交恶的时候,也由他来将封杀令一一落实。虽然工作年限不长,但他已经深谙此道,驾轻就熟。虽然各为其主,他仍然可以与一拨又一拨的记者保持最亲密的私交。
在包房里,两桌麻将和一局双升正打得不温不火,旁观者也是心不在焉。看到夏之阳进来,有人迅速地给他在麻将桌上腾出了一个位置。现在,他的左侧是《都市新闻报》的左风,右手是大江集团两朵姐妹花之一的美女云卉,和他对面的是一张新面孔,叫徐子衡,刚刚入职《商报》的他据说是本市唯一拥有博士学位的一线记者。
在打出几张牌后,夏之阳留意到记者们之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云卉率先发问:“注意到最近本市风传的流言了吗?”
“是有关割舌杀手的吗?”
“还会有别的吗?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说得和真的一样。”
如果真的只把传言当作传言,他们就不会如此兴师动众了,夏之阳心想。他们早就知道割舌杀手根本不是传言,记者对新闻的嗅觉自然比普通市民敏锐得多。何况,据他所知,不少记者都掌握着自己的线人。他所感兴趣的不是他们是否确信割舌杀手真实存在,而是他们有没有真的掌握什么证据。想到这里,夏之阳微微一笑:“你们相信吗?”
一旁的寇蔻漫不经心地拈起一张牌,说道:“我们所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你给个答案。还有什么比向你求证更容易的呢?
“事实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接到任何有关类似案件的内部采访任务。”夏之阳回答。
“可是谣言已经传得神乎其神,变得越来越离奇。”左风说道,“最新的版本说,仅仅在本市的被害人就不少于七名,她们全都是身着红衣的长发女子。不少人相信,割舌杀手曾有过一段结局悲惨的情史,他的情人就是红衣长发女子。——难道,警方就不准备采取措施阻止谣言的传播吗?”
“谣言永远是谣言,市民最终将会认清这个道理。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些谣言吗,某医院致命病毒外泄,神秘路段惊现不明飞行物,著名歌星身患艾滋病,诸如此类。最后的结果都是不攻自破,烟消云散。”
“如果谣言向恐慌发展呢?”徐子衡开口了,他面无表情,仿佛只顾研究着手里的牌。
“警方会在合适的机会采取行动,出面澄清的。”
“又是老一套,非得等到案件破获才能公布消息。”寇蔻抱怨道,“而在表彰大会召开之前,市民对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无所知。这不合理。”
“于法有据。”夏之阳说道,“关于重特大刑事案件的宣传报道,对确有必要向社会公布的案情,应由公安业务部门或宣传部门撰写宣传口径,经公安机关主要领导审核后,方可向新闻媒体提供。对正在侦察过程中的重特大凶杀案、团伙暴力抢劫案、贩毒案、涉枪案等案件,原则上不予公开报道。这是《保密法》规定的。我们也是依法办事。”
“但凡说到‘原则上’如何如何,就等于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原则上’就是全面封杀的代言词,对吗?”徐子衡道。
夏之阳对他的揶揄毫不在意:“我知道各位在背后对警方的做法有诸多抱怨,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谁也不乐意进行换位思考。——不过,割舌杀手,真的有那么吸引人吗?”
左风连忙说:“如果你在我们的位置上,恐怕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新闻题材吧?本市历史上还没有报道过一位真正的连环杀手,何况这个有割舌癖好的家伙如此轰动。你刚刚讲到换位思考,怎么自己也做不到?”他的话引起了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
“这就叫各为其主吧。”夏之阳回答。
“为什么非得管得那么死,对新闻媒体严加防范呢?真羡慕那些西方国家的记者,”云卉叹了一口气,“他们可以亲身到犯罪现场,扛着摄像机,与警察一道工作,全程记录侦破过程。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到?”
“1990年,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伯克莱市发生过一起劫持人质的案件,一名歹徒把33名无辜市民劫持到一家饭店酒吧里。正如你所说,电视台记者和警察一起迅速地赶到了现场。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酒吧里有一台在歹徒视线范围之内的电视机,但一家电视台还是不顾警察的劝阻现场报道了警方在酒吧外面的行动,包括狙击手的到位情况。这一举动激怒了歹徒。电视报道后不久,观众就从电视屏幕上看到酒吧内一男子大喊他将被歹徒撕票,随后该男子从屏幕上消失并传来一阵枪响。最令人痛心的是,男子的父亲正好也在收看这个节目,他目睹了儿子被杀的全过程,悲痛万分。”夏之阳停顿了几秒钟后,又说,“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对任何一起案件的处置过程中都充满了变数,任何一个条件的改变都可能产生不可预知的严重后果。保密是警方不得已的苦衷,就是为了防止信息披露的失误对案件侦破造成损失,从而损害公众的根本利益。——请问,如果发生在伯克莱市的事件同样在本市发生了,在座有哪一位有胆量承担这个责任?”
包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麻将牌的碰撞声重新响起。
“虽然如此,可是你忽略了一点。”徐子衡甩出一张大牌后开口了,“连环杀人案不同于一般的刑事案件。如果警方将信息不予公开,公众因不知情而疏于防范,有可能间接导致更多的受害者出现。警方负得起这个责任吗?你们如何向市民交代?”
夏之阳冷笑了一声:“不错,披露信息或许可以帮助市民采取防范措施,然而,连环杀手之所以是连环杀手,是因为他不但一次只对一两个人下杀手,而且他连续杀人的时间会间隔很长。可能是几天,几个星期,也可能是几个月或几年。在案件未破的情况下,如果把他的作案手法、主要侵害对象及其作案时段等特点予以公布,只会使他更加注重反侦察,改变作案风格,隐藏得更深,甚至再也不会露面。而连环杀手的另一个特点是,除非被抓住,他们绝不会停止杀戮。在连环杀手的一生中,凶杀永远不会停止。所以,要让市民不再受害,也不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抓住凶手,送他上法庭是最根本、最彻底的办法。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封锁消息,不如说是警方在掩饰自己的无奈。”徐子衡依然不依不饶。
“连环杀手案的破案率本来就不高,全世界都是如此。”夏之阳轻描淡写地说道。
此时,记者们已经对徐子衡和夏之阳两人之间的争论丧失了兴趣,牌桌上又恢复了喧闹的气氛。有人开始讲荤笑话。聚会的目的达到了,这些精明的记者已经接受到了夏之阳发出的信息,那就是不要碰割舌杀手案,不要蠢蠢欲动,不要妄图把哪怕一个字捅到报纸上去,否则会惹一身麻烦。他们最好袖手旁观,或者像普通市民一样把传言传播得更加神乎其神。。
夏之阳马上也加入到了牌桌的鏖战之中。云卉和了一把,趁抹牌的工夫转头过来问他:“我一直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在你的内心深处,究竟更加认同警察和新闻人中的哪一个角色?”
夏之阳微笑着回答:“说实话——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没有说谎。他认为,这就像问一个人内心深处究竟是天使的成分更多一些,还是魔鬼的成分更多一些一样,是无法回答的。当他坐在大学讲堂里的时候,新闻自由是他心中最崇高的理想,光芒赫赫,无可替代。然而,穿上警衣之后,他却被告知,维护正义才是最重要的职责。
可是,谁说正义与自由之间就不会爆发战争呢?
“针对行踪不定、作案目标具有不确定性的连环杀手,心理画像是有效的办法。给连环杀手做心理画像就如同猜谜,能否从芸芸众生中把凶手找出来取决于我们能否走到这个谜的中心。”
刚刚集合起来的专案组——从不同的部门调来的十几个各有年轻刑警——进行着第一次讨论,沈忱是这次会议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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