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南樱的背影消失之后，高滨重新坐回椅子里。他把没有修改完的序言推到一边，拉开抽屉，从抽屉的深处取出一个电话号码本。这个十分破旧的电话号码本是一次会议的纪念品，外壳上烫印的会议名称已经磨损得看不清了，由于翻动过勤，右侧比装订的那一侧厚了一倍还不止。他通过拼音字母索引找到了他要的第一个号码，用大头铅笔夹在页面之间使之固定，然后拿起了办公桌上专门用于打外线的那部电话。
眼下的这个情况有点不简单，很有必要和老朋友通通气，他想。“俱乐部”又要开会了。
刑侦局二楼的这间小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门上没有任何醒目的标志。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线条简洁的长条桌子，被明光漆涂得遍体发亮，六七把同样款式的椅子面朝不同的方向，仿佛刚有一群人秩序混乱地起身离去。桌子和椅子整个看上去像一组后现代的装置作品。
“你先等着。”那名身着便衣的警察在门口简单地对南樱命令道，然后消失不见。自始至终，他的脸孔像结了一层冰，眼珠也好似不会转动一样，没向南樱看上一眼。
南樱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寸步不离的黑色背包放在身体的一侧，背带却被她攥在手里。
这绝对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她很明白。
刚刚过去的两天对她来说很难熬，高社长那句“要考虑后果”的警告她可算是领教到了。在把地图碎片上的信息披露到互联网上之后，她的生活被完全打乱了。先是整个报社开始议论纷纷，随后，整个W市的新闻界都互相打听这个名叫南樱的记者是否真有其人。她一直没敢在晚报大厦露面，因为听老刘说，读者正在疯狂地通过热线电话或亲自到报社来寻找她。她不敢打开手机，否则来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电话就会一通接着一通地打来。（他们是如何知道她的手机号码的？或许在几年的记者生涯中胡乱散发的无数张名片惹的祸？她发誓再也不那么做了。）电子邮箱一定被邮件塞得快要爆炸了，她根本不想去查看。
然而，直到她被警察“请”进刑侦局，她才意识到，这个“后果”的滋味她还只是刚刚开始品尝呢。
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南樱的面前。她先看到了一双眼皮轻微浮肿的眼睛，衬衣不太干净，软绵绵地贴在身上，似乎穿的时间太长，一直没有脱下来过。南樱不由得想到，若说警方对割舌杀手案件没有全力以赴，可能真的有点夸张了。
“看来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赫起拉开一张椅子坐在了南樱对面。他的双手神经质般地将一张白纸卷来卷去。
“是啊，赫队。不如干脆点说，我们虽然交情不够深，但缘分却不浅。”南樱不甘示弱。
“你为什么会置身此地，你自己清楚吗？”
“当然。说实话，我原以为看守所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行政拘留十五天，不算太过分。至于这里——”她假装环顾四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赫起递过白纸。“3月6日晚上7点23分出现在‘城市之光’论坛上的帖子是你发布的，对吗？”
“对。”
“为什么你会留下真实姓名？那不符合一般网民的习惯做法。”
“起先我是想匿名发帖来着，可是帖子没有发出多久，就遭到了许多个ID的嘲笑和谩骂。你知道，那些人说的话是很放肆很不中听的。他们说我编造谎言的水平太低下，或者说我的玩笑缺乏幽默感。为了证明我的话是真的，我一时头脑发热，就加上了真实姓名。”
“我相信你并不是到了那时候才头脑发热。——发布这种信息，你的根据是什么？”
“根据？”南樱咯咯一笑，“根据就在于，你们警方绝对不敢站出来宣称罪犯留下的纸片纯属子虚乌有。”
赫起停顿了一下，好像有点不耐烦。“好吧，换个说法。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么说你已经承认了我没有在说假话，也承认了警方确实对市民有所隐瞒？”
“我只问你消息的来源，不想和你辩论消息的真伪。”
“记者也有自己的耳目。”
“谁是你的线人？”
“我不会说的。”
赫起又沉默了，他似乎在盘算着如何让面前的女人乖乖招供，但是一声微微的叹息表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看来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低估了你的能力。”
“你也低估了我的决心。
“考虑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南樱哑然失笑。“为什么总是有人提醒我要‘考虑后果’？请问，当你们发现了凶手遗留的警告，却还是决定秘而不宣的时候，你们考虑过后果吗？”
“没有人需要你站在外行的角度对警方的工作指手画脚。”
“嗨，你的态度可是越来越蛮横了。我庆幸我的线人神通广大，好让我有个机会来揭穿你们希望隐藏的秘密。警方的工作？没错，我是外行，但我对你们的办案方式略有耳闻。”说到这里，南樱突然哽咽了一下。“你记得十年以前发生的绿地公园的系列强奸案吗？”
赫起有点茫然。“十年之前？”
“当年，我就住在绿地公园的附近。”
“什么……”
“我是附近中学的一名高三学生，功课很紧，每天上晚自习上得很晚。有一个晚上，是初夏时节，我怀抱着书本，穿过半开放式的绿地公园回家。我现在还记得走过树丛时被枝条扫到脚踝的感觉和耳畔蚊虫的嗡嗡声。走到公园的深处，我突然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感，一种‘被盯上了’的感觉。就好像黑暗中有一个人或一只动物在注视着我，让我后背一阵发凉。”
不知何时，赫起的右手中多了一个银色已经发暗的打火机。他一边耍弄着打火机一边忐忑不安地听南樱说下去。
“我害怕极了。这时我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很像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于是我用最大音量喊出了他的名字。我的声音十分尖利，而且带着颤音。前面的人吓了一跳，站住了，同时，我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好像暂时熄了火。我一边重复着呼唤，一边向他飞奔而去，跑近了一些才发现那是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我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跑出了公园，跑回了家。
“后来我听说，绿地公园一直有一名色魔，专门袭击附近中学的女学生。在她们放学的路上，趁其不备用石块将她们砸昏后实施强奸。在我‘遇险’那晚之前已经有三个女孩子被害了，其中有一个还是我的朋友。可是，警方一直一声不吭。直到把他抓获归案，我和我的同学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自那以后，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我依然心有余悸，可怕的噩梦一直缠绕着我。”
南樱低下头去，好像又变成了十年之前被吓坏了的女中学生。过了很久她才说：“如果我，还有那些被害的女孩子事先获得一个警告，该有多好。”
“有时候一些刑事案件的真相与市民的猜测出入很大。”赫起轻轻地说。
“算了，我本不该向你提起往事，你不会理解我。”南樱又说，“说点实在的，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你可以走了。本来领导想让我至少给你一个严重点的警告，可是我怀疑警告对你不起作用。”
“太好了。”南樱一下子跳了起来，把她的梵迪背包攥在手里。“你们本来就没有权利羁押一名记者。”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说：“其实我早在我们一起进餐的时候就想告诉你了。我讨厌你的不新不旧的条纹外套和黑灯心绒长裤。作为一个男人，你根本没学会怎样搭配好衣服去让和你约会的女人看得顺眼。——还有，被你当作宝贝的那个打火机可真够难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