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刻,平湖方丈出来。见着通智道:“群鸥不啼,花径未扫。今日甚风吹得神僧到此。”通智合掌道:“阿弥陀佛。师兄勿罪,今日有一桩事,还要劳烦师兄。”拜了一拜,将百里连云如何到青唐城,如何要与通玄比武,如何通尘展转来到中原,如何见着通尘尸身,一一备细告知,道:“如今山遥水远,待要将他运回吐蕃,只恐不成。还要劳烦师兄受累,择一个所在,将我师弟葬下。”
平湖方丈听罢,教通玄将尸身放下,看了,道:“早间只听众人说,府衙上拿来一个僧人,是在河桥下溺亡的,我寺里又无人认得,不想却是令师弟。”当时教人安排装殓,将三个请在僧堂,吃些斋饭。
通智谢了。
饭毕,奉上茶来。
平湖方丈道:“这位想是通玄师弟。”通玄起身拜道:“一向仰慕师兄。”平湖方丈还礼。又道:“这位施主正是面善,老僧眼昏,一时却想不起。”陈留凤道:“弟子陈留凤,正是东京本处人。”方丈道:“回雪巷陈舍人,台讳寅候,与施主可是一族?”陈留凤道:“正是家祖。”方丈道:“原来是尊祖父,不怪我望施主这般面善。”因问道:“尊祖父身体尚康健吗?”陈留凤答道:“家祖数月前已厌世。”
平湖方丈听罢,合掌道:“阿弥陀佛!”
陈留凤道:“家祖寿终正寝,倒也无憾。方丈与家祖却是旧识?到底不曾请教。”
平湖方丈道:“昔年曾与尊祖父同事,以此认得。施主今年贵庚?”
陈留凤见说,拜了一拜,恭敬道:“虚度二十七岁。”
平湖方丈道:“于何处执事?”
陈留凤道:“却似闲云野鹤,漂泊无定。”
平湖方丈道:“施主衣冠人家,却有这般心境。可敬,可敬。”
陈留凤道:“怎敢。”
平湖方丈道:“观施主行径,却令老僧忆起一位旧友。他原本是太宗朝翰林学士,后来颠倒成一个武人。如今隐居在太行山下,算来有五十余年不曾相见。”
通智道:“师兄所言,可是曹翰林曹衍?”
平湖方丈道:“正是此人。”
通智道:“五十年前曹翰林与苏晴洗战于泰山绝顶,真可谓震古烁今,可惜老衲当时年幼,不能亲眼目睹。”
平湖方丈道:“便是此战之后,苏晴洗海外寻仙。曹衍孤高自傲,一生只以苏晴洗为敌手,苏晴洗即去,曹衍亦隐居山林。”
说犹未了,一个僧人进来道:“师叔叫问方丈,神僧已装殓好,何时可做功德?”方丈道:“今夜就要做功德。”那僧人听罢去了。
众人吃一回茶,又说起百里连云一事,通玄着实动怒,说道:“此人恁般不知进退,于青唐城先伤小僧,如今又害死我通尘师弟,此事怎肯甘休。”通智喝道:“呔!师弟怎可妄动嗔念,况今事由未明,不可胡乱猜忌。”通玄道:“师弟向来不曾到中原,此一遭只为寻百里连云,更兼师弟一身武艺,少有敌手。天下却有这般巧事,不是他是谁?”通智发怒道:“还敢再说!”
通玄见师兄动了真气,不再则声。平湖方丈道:“只顾在这里讲闲话,也该去看看令师弟则个。”在前领着出来。外边扯起经幡,陈留凤上一柱香,见天色已晚,相辞去了。
过了几朝,看看已在八月。陈留凤记挂北归崖之战,收拾下行李银两,辞别家人,取路投河南府。
离了东京,免不得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独自在途行得十日,只见一路上各色人物,寻思道:“平日也有上嵩山烧香的客人,何曾见今日这般多。敢是与我一般样,要到北归崖看这一场决战。”
当日行到正午,寻个客店打火,陈留凤捡副坐位坐下。邻边一老一少,身着青衣直裰,口里说的都是些江湖上的话,少年问:“见今北归崖一战,人称之‘宋夏一战’。仿佛以诸葛天策、百里连云为宋、夏第一人,据老先生之意,天下可有能胜此二人者?”老人道:“西夏不知。就我朝而论,庞太冲、曹翰林俱不在诸葛天策之下。”那二人说一阵话,吃过饭去了。陈留凤听得明白,自忖这二人必有来历。正悔不能结识,只见门外走进两个客人来,就方才一老一少的座头上坐下。
下首那人道:“方才那老先生却是面善。”上首那人笑道:“甚么老先生,不就是张老三么。”下首那人道:“是他麽?却如何来到这里。”上首的道:“说来可笑,他与我还是同乡。原本他祖代都是做经纪的,到他父亲一辈,挣下几处基业。他父亲是有志气的,不然怎地挣得下这份家业。待到张老三时,也不教他做经纪,延请一位先生,每日教他读书。只指望他一朝仕进,改换门庭。何成想读到十六七岁,不知他哪里弄到一本书来。上面都是些刀剑武功的荒唐话,他自此便似入魔一般。先生也教不转,父亲也说不进。看得两年,把父亲也看死了,更无人管教他。向后只把大笔的钱请人教他刺枪使棒,那些师父又没良心,但有三两手花秀拳脚,都来门上诱他钱财。他尚自谓:‘博取百家。’过了几年,坐吃山崩,把些家私都弄得精空。他又不会做生意,看看日子混不过去。就学人在街上使枪棒卖药,不想他又倒运,那年遇着镇上一伙泼皮无赖,那人问他要钱,他呆头呆脑的只是不肯。教人打折了一条腿,如今走路兀自瘸着哩。”
下首那人道:“我见了也猜着几分,只望那少年恁般敬他,倒教人不敢相认。”上首的道:“他自从被打折了腿,连药也卖不得,只在江湖上与浮浪后生讲论武学,骗些酒食钱米度日。我见那少年乳臭未干,只怕心里要把他当作真人。”说罢,两个哈哈大笑。
陈留凤用过酒饭,又走了半日,当晚投客店休歇。次日早起,打火吃饭,算了房钱,收拾了包裹上路。寻思道:“这一战旷古绝今,必传后世,因此一路的人愈多,却不知尹越贤弟,在不在那里。”
在路上又走了二三日,这日黄昏,来到嵩山地面,寻思道:“此去北归崖百馀里没有人烟,眼看天色昏黑,只好在这里安歇。”便来镇上寻客店歇宿。原来这集镇在嵩山脚下,五湖四海的香客,都在这里下榻。见今北归崖一战,又引得天下群豪纷至,许多客店,都歇满了。
陈留凤问到市梢头,店家上来兜揽道:“远来的客官,就我家安歇。上好房间,只收两贯钱。”一面说,一面拖着进去。到里边看时,原是一间耳房,虽小些,倒也齐整干净。店家将包裹接来放在桌上,道:“客官吃甚麽?”陈留凤道:“酒不要你的,明日须起五更。你只去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算钱还你。”店家应了出去。
没多时候,店家端进茶饭来,安排在桌上,道:“客官慢用。”陈留凤行一日路,肚内又饥又渴,低着头将饭都吃了,又喝半壶茶。忽听得门外热闹,出来看时,只见衣甲鲜明,旌旗敝日,一队军马行过。店家道:“今狄青大将军提雄兵十万,离北归崖不远,云雁岭安营下寨。若不是这场决战,一生未见得这等阵仗。”因向陈留凤道:“客官敢是向北归崖去怎的?”陈留凤口里答道:“正是。”心里自忖:“日前听陈德说今上遣狄青把持秩序,原来不假。”那一行军马,延绵数里,走好半日方才过去,众人也一发散了。
次日,鸡鸣五鼓,陈留凤打早吃过饭,算还房钱,随众人往北归崖去,走不到十里之程,只见一簇人马乱哄哄围住个青年壮士。数内一个大汉,敞着胸膛,露出一溜黑毛,口里骂道:“小狗入的,伤了我门下弟子,兀自敢到这要紧处,今朝落在老爷手里,左右教你是死……”正看时,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道:“陈大哥,如何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