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她开始写为他父亲平反的东西。她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她的心情处在一种极度矛盾的状态之中。当她写下什么的时候,她想起,不管他有意或是无意,他总归是造成她母亲悲惨命运的凶手,那些年的遭遇一股脑儿的向她涌来,于是她删了它。再过一会儿,她父亲的面容又显现在她眼前,她看得出他的愧疚,看得出他本性的善良,看得出他从来不愿意那样的悲剧发生,于是她又开始继续写了,如此两三天的时间,删了又写的反反复复了十来次。
处在这样的一种极度的矛盾之中,她快崩溃了。
她决定出去透透气,她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逛就是一整天。她不太想回她的住处,因为只要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就得在写与不写之间挣扎着,她不愿意去承受那种矛盾。
接下来的好多天,她都在外面走着。逃避着。
有一天她在大街上乱逛着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她漫无目的步行中,在她脑海里浮现次数最多的不是她父亲,也不是那些让她头疼的乱七八糟的事儿,而是周建。当她遇到从她对面迎面而来的一对恋人的时候,她想的是,如果这两人是她和周建,他们会以怎么样的方式走路呢当她遇到一个拿着玫瑰花束急匆匆走路的男人时,她想的是,如果周建有一天送她这样一束玫瑰花,她是会喜欢这样的一束玫瑰花,还是宁愿他选择别的花呢
她分外地想念他。在大街上,在她不得不回去的夜晚,甚至在她的梦境里。
她总是梦到他。在梦境里她不需要考虑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她不会反抗他拉着她的手,她被他拉着跑到一片树林遮掩的清澈的湖泊里,在那片湖泊里,他紧紧地拥着她。
有时她梦到他快要死了,她哭泣着趴在他的胸口上。梦境里的痛楚一直延伸到她醒来的早晨,那时,她多么希望能接到他的电话。
然而,他一直没打电话过来。从那天在他的办公室里见到他后,他就没打过一个电话。
看来,他从来没有像她想他这样想着她。
他怎么会想起她呢除了不得不和她见面的情景,他从来不会主动和她见面。哦,不,他有一次在她失恋的时候安慰过她,可那也只是看她精神不好而安慰她的。和爱情没什么关系。
所以,他真的是不爱她的,他有时表示的亲近不过是因为她需要安慰或者需要帮助罢了。他拍她的肩膀,他在人群拥挤的火车站拉她的手,在她上山累了的时候拉她的手,只是为了要安慰她,帮助她。那他那次酒后抱着她又是什么意思呢或许,他不过是喝醉了,想要一个女人的身体来抚慰自己的那方面的冲动,就是这样而已。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想到事情真相竟是这样,她感到她的心冰凉凉地。
现在,她宁愿他玩弄她,把她当成一个玩偶。因为就算他把她当作玩偶,那也证明他对她是有某种程度的情感的。现在,只要他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他要她来到他身边,像上次那样抱她一次,她会立马过去,投入他的怀抱。
有一次她逛累了,刚好看到街边有个公用电话的小店,她走了过去,拔通了周建的电话号码。当她听到他的声音在问是谁时,她赶紧把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以后,她的心砰砰跳着。
有一天,在她逛累了的时候,她找到一个可供她休息的高高的台阶。那是她住处附近的一个废弃的建筑物的入口处,由于那幢建筑物地势较高,因此修建了一个通向那幢建筑物的高高的台阶,现在,那建筑物已经年久失修,没有人在那儿办公了,她走到那里刚好走累了,就走到台阶的中间偏上一点的一级台阶上,在那儿休息起来。
后来,她就经常在累了的时候,去那个台阶上坐着。她坐在那儿看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人从台阶上下来,有人从下面走到台阶上去,那些人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们。这些陌生人从不介意她是谁,也不介意她有什么样的过去,或者什么样的现在。他们看看她,然后离开。她觉得,只有坐在这儿,远离一切她熟悉的事物,她的心才是平静的。有时候到了天黑她也不想回去,就那么坐着。
不少路过的人觉得她有点奇怪,他们没有认出她,因为她现在的发型和装饰和电影里差别很大,在电影里,她就是一个村姑的模样,而在这儿,她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城市女人。他们都觉得,这女人有点神经,天天坐在这儿,眼神涣散地呆望着对面的那条大马路。有的人把她当成了一个女神经病人。
有一天,当她又在这儿坐着的时候,天色渐晚时分,有个人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转过头,发现是周建。她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上来的时候,她在低头沉思着,只看着她坐着的台阶上的下一层,所以没注意到他上来。
“这儿风景挺美,是吧”他说。
“嗯,因为它是陌生的,所以它是美好的。”她说。
“天天坐在这儿,还能觉得它陌生,那一定是因为,它从来没在你的眼睛里驻足过。”他说。他其实有几次经过此地的时候发现她了,然而他没有上来。他想,或许她想一个人呆着。
她没有说话,叹了口气。
“为什么和他分手了”他问,他是三天前听到他的那位编剧朋友说的。那个编剧朋友现在正和她的那位演员男友合作一部新戏。
“因为,我心里有个顶重要的人,一个类似于我生命中的灯塔的人。”她幽幽地说,目光望向那条大马路,“可他已经有女友了,所以,也许,我将孤单终老。”说完,她淡然地一笑。
周建听了她这番话,仿佛又被一记闷棍打中了。他本以为,等她心情平复一些,他可以试着让她接受他的,然而,她是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她灵魂中的灯塔式的人物的在他和她如此密切的来往中,会有哪个人居然逃过了他的眼睛,把她再一次从他身边窃走了。他简直不能相信,她就这样又一次从他生命中溜走了,这一次,更为彻底。
“哦。”他声音沙哑地说。
“回去吧。”她站了起来。
他也站了起来。
他们俩都有点儿怅惘地步履缓慢地下了台阶。
他送她回她的住所,站在楼下和她说再见。她也和他说再见。
她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全身无力地坐了下来。她觉得她的生命中好像只有悲剧。从她一出生开始,她一直经历着的是永无休止的悲剧模式。甚至,连她的恋爱也逃不脱这种悲剧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