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耳边听见鸟儿在叽叽喳喳的啾鸣,一抹晨曦从树林间的缝隙里投下来,照在我的脸上。
我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发呆的看着我身上斑驳的阳光,山风卷着落叶,打着卷从我脚上滚过去。我坐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想起了之前发生的各种怪事,抬头四顾,小弃已然不知去向。
我站起来,抚摸着身后的岩石,岩石沟壑嶙峋,冰冷而残酷,昨晚那个洞口呢?那个让我死里逃生的洞口去哪里了?
我怆然若失的沿着石崖走了几个来回,心里空落落的,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场梦一样。
梦?
我突然想到这点,难道这又是小弃在给我开几年前的那种玩笑?
我不再多想,急忙寻路出去,我多么希望这只是小弃在捉弄我啊!也许他们也和我一样,已经沿着一个看不见的洞口出来了,甚至比我还要先出来。也许等我一回家,大表叔、二表叔、三叔、四爷爷、海云就已经坐在我家院子里,像往常一样,和我爸一起喝茶打牌,聊天吹牛了。
我带着这个希望,像头小牛犊一样在树林里跌来撞去,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等我跌跌撞撞的走出树林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村后的山坡上了。
我飞快的往家里跑,心里又是渴望又是害怕,这两种情绪交杂在我的心里,让我心乱如麻。我看见了我家后面的那棵核桃树,又看见了我家的小菜园,转过猪圈转角,终于看见了我家的大门,上面还晃悠悠的挂着被我撕掉了半个脑袋的尉迟敬德。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我家那只半死不活的老黄狗看见了我,慢吞吞的走过来,摇着尾巴在我脚下转来转去。
脑海里的渴望瞬间消失了大半,可笑的希望也变得渺茫,我那扑通扑通的心,顿时凉了下来,我还有些不死心,跑过去一把推开大门。
吱儿~呀——
堂屋里冷冷清清,我一眼就瞥见对门正中的八仙桌上,立着一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养育了我十几年的那个人,现在正用他那毫无神采的眼睛盯着我,让我感到熟悉而遥远。
我脑袋里那丝希望彻底破灭了,它变成了一把火,轰的一下窜上了我的头顶,我摇摇晃晃,再也站不住脚,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睁开眼睛,看见黄熏熏的电灯泡挂在房梁上,一只蛾子扑得它摇摇晃晃,死气沉沉的灯光照进蚊帐里,投下一个悲伤的影子。
我娘坐在床沿上,目光呆滞的盯着电灯泡发愣,我盯着她看了好久,这才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听见我说话,她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我笑了笑,把我从床上扶起来,又从床头的柜子上,端起一个小碗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来一看,是我最喜欢的醪糟荷包蛋,也不知道热了多少回,醪糟都成米汤了。我胃里一阵痉挛,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捧起碗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我娘怜爱的摸着我的头,轻轻的说:“慢点喝,别噎着了,锅里还有,在火上热着呢...”
我三五几口喝了个精光,我娘接过我手里的碗,慢慢的站起来,拘搂着背又到楼下去给我盛。灯光还在摇曳,看着她那孤零零的背影,我的心都要碎了。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想起小弃对我说的话——好多事情是我们不能承受的,姐姐比月亮还要孤独。
姐姐啊姐姐,你为何要那么孤独?
正在胡思乱想,我娘已经端着锑锅上来了,她坐在床边上,我一边吃她一边给我盛,我吃了好几碗肚子里才感觉好些,又想起我爸了,红着眼睛看着她,问道:“妈,我爸——”
我这么一问,我娘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地转过身,也没有回答我,只是用袖子默默地揩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悲怆的声音告诉我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原来,那天出事故不到半个小时,矿上就炸了锅,一查下井记录,才知道我们这个小组全部被埋在里面。矿长急的嘴都起了燎泡,一边打电话给城里的老板,一边组织人手救援。因为我们还在里面,又不敢用炸药,只能临时编了几个小组,一边挖一边打撑料,轮换着慢慢往里面挖,进度很慢,挖了两天多才挖通,进去一看里面却没有人,后来才发现旁边有个洞,几个胆子大的爬进去一看,里面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房间,几个人东倒西歪的坐在地上,一探鼻子,都已经窒息了。把人抬出去一清点,却只有六个人,人们又进去找,里里外外找了几遍也没有找到我的踪影。几个人没了,我娘和四奶奶她们几个,伤心得死去活来,天天坐到窑洞前哭,尤其是我娘,她甚至还不知道我是死是活,人都哭晕过去几回。出了这事情,矿上也没有办法,几个领导天天围着她们几个转,好说歹说,就差没下跪磕头了,最后总算安抚好她们,出了一大笔丧葬抚恤补助费,又答应一定找到下落不明的我,这才把事态平息下来。
我娘给我讲这些事,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中间哭了好几回,只有看着我的时候,才稍微有些欣慰。她说完这些事,拉着我的手叹了口气,说:“这人都去了,也是天数,再怎么伤心难过也没有办法...还好你没什么事,就是因为念着你我还能撑下去...娘都没什么指望了,就拖着他们能找到你,好让娘给你办个风风光光的后事,然后也就没什么牵挂了,娘就下去找你们爷俩...哪里知道...哪里知道...”
她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把我搂在怀里,又是哭又是笑的,眼泪滴到我脸上,我的心里像刀剜一样难受,躲在她怀里抽泣。过了半晌我娘才想起什么,推开我嗔怪的问道:“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你爸就这么走了,连个送终的后人也没有...”
我低声啜泣着,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现在我脑子里乱纷纷的,连我自己都没有头绪,这一时半刻的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她也没有多问,抬头看着电灯泡,自顾自的说道:“今天是你爸的尾七,我爬进去给他烧点纸,又坐了半天,真想呆在里面不出来了...我一回来就看见你倒在地上,一摸你还活着,娘当时的心里啊...就像死了又活过来一样...”
我还沉浸在无边的悲伤里,一时还没有听出来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什么,啜啜泣泣地问她:“什么尾七?”
我娘有些生气了:“你也太不晓事,你爸走了都一个多月了你还问什么尾七,你说什么尾七?”
我嘴里还在啜泣着,头顶上却好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一般。
尾七?
我努力回忆起来,前天晚上我们才钻进那个小房间里,然后顺着树藤往上爬,我在竖井里面上上下下,也最多不过两个小时,最后小弃带我出来,在树林里呆了一晚上,回家晕倒在堂屋里...到现在也不过两天的事情,怎么无端端的冒出来个尾七?
我心里除了伤心,现在更是一阵发寒——难道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我在洞里呆了几个小时,再出来却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如果不是小弃,我会不会像那个倒霉的猎人一样,一掉出来就是六十年以后?
我暗暗心惊,断断续续的抽泣着,问我娘:“我爸咽气...那个房间里...是不是有...有个石头台子...顶上...顶上还有个洞?”
我娘看我哭得抽心,她也不责备我了,给我揩着眼泪说:“哪有什么石头台子,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土窑,也不知道以前是谁挖来做什么的...”
窑猪儿,小房间,石台子,千脚虫,小篆,鼻涕虫,树藤,红衣男孩,老羊皮,木头人偶,竖井,小弃,白光...这些东西都一起从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连成了一条线,这条线东绕西绕,变成了一条长长的虫子,在我的脑子里到处乱钻,搞得我头疼欲裂。
“妈...我想睡会儿...”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真的想睡会儿,还是想一个人把这些乱糟糟的东西,清理一个头绪出来。
“嗯,你好好睡一觉吧...”我娘拢了拢我的头发,掖了掖被子,放下蚊帐,端着锑锅下楼去了。
那只该死的蛾子,还在做着徒劳的努力,一下下的扑着那颗昏黄的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