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胤的声音很远,远到像是刻意在疏远这个事实,他不想多提过去的事,无奈姬仇错已经讲得清清楚楚,不给他否认的餘地。
姬仇错忽然躬身一拜:“当时為姬家说话的人是死了一批又一批,上至朝堂下至草野无不三缄其口,先生却仍仗义执言,实在值得敬佩。”
姬仇错无比郑重,南风胤却是没半点正经,故意嘲弄:“说得这麼厉害,接著是要以身相许吗”
没想到姬仇错一点也不当这是开玩笑,郑重开口:“若先生愿意助我报得大仇,自当以身相许。”
“妳这人未免太过较真,这样活著不会太难过吗”南风胤摇摇头,訕笑道:“何况我这把年纪了,并肩走在路上,别人还当我是你父亲。”
南风胤眼角眉间都有了皱纹,他所经歷的无数风霜雨雪,在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痕跡。
他已不再年轻。
更何况他还在酒缸裡泡了十五年,无论是谁在酒缸裡泡了十五年,他的意志、心神肯定都已经被消磨殆尽。
姬仇错知道对方在推託,话锋一转:“想请问先生是否知道内情能否与我细说”
南风胤劝道:“这件事情远比外人所想的更加复杂,我仅能证明姬然无罪,却不知是谁要害他。更何况,斗转星移,人都死了大半、物证恐怕也已尽毁,想查明真相,是难如登天。”
南风胤说著,语气深长:“我想,你父亲也不想你為他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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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不要报仇,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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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仇错忆起父亲将自己推出去的最后一刻,一时竟走了神。原来姬仇错年幼时一见红色衣服就笑,所姬然唤都她小名“小红”,姬仇错给自己起的艺名“尹红袖”、将自己的丫鬟也取名小红,正是由此而来。
就姬仇错在满八岁那一年,姬然才给了她”仇错”之名,她母亲还总叨念著,说是好好一个女孩子家没个温婉的名字,却搞得杀气腾腾,迟早要换一个。
但过没多久,那件事情就发生了仇错、仇错,难道是这个名字带来了血光之灾姬然当初给她这名字,究竟有什麼用意
姬仇错回过神,甩甩头,喊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灭族之恨岂可不报请先生不要再说了”
南风胤见姬仇错如此坚决,嘆了声,解释道:“高祖皇帝的血书裡,提及自身皆用朕字,但他是平民出身,平时没有称孤道寡的习惯,若情况危急到须以血书示人,当不会全篇用朕字。”
“高祖皇帝及先太子暴毙后,皇宫、东宫同时出现一道五色甜豆汤,那并不在御膳房记录内,明显有疑。可太医们眾口一词说是刀伤致死、不让任何人靠近尸体,无从查起。”
“而在两人暴毙之时,北方于闐率十五万大军进攻,边关告急,姬氏一族几乎全都在前线作战,此事还有于闐国书為证。可他们也只说是姬然派人行刺,就此带过。”
姬仇错怒道:“证据确凿,怎可以如此强词夺理”
“这些事情仅能证明姬然无罪,对於你想找出真兇,一点用都没有。”南风胤却是说:“石琮塘在三年后才登基称帝,事发当时甚至大失民心,他并没有因此得利。”
姬仇错冷声道:“我寧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无论是不是还有隐情,这石琮塘下令石宗引斩姬家满门是无庸置疑,姬仇错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杀了他,还不够。
定要他身败名裂、眾叛亲离,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南风胤道:“我没说他不该死,只是,设计陷害姬然的恐怕另有其人。”
姬仇错急忙问道:“先生这麼说,是还有其他人身负嫌疑”
“事出必有因,做这件事的人,必有其动机。”南风胤点头说道:”姬然為人刚直,朝中树敌不少,不过,真正在此事上得利之人,应当算是石琮皓、雷乙军,以及玄明堂的刘老三。”
姬仇错心念一转,喃喃道:“石琮皓趁著当时石琮塘失势,一手把持朝政,差一步便要登上皇位;雷乙军夺得兵马大元帅之位,雷家至今仍掌握兵权那玄明堂与此事何干”
姬仇错同时在心裡盘算,石琮皓生死不明、雷乙军又远在边关,如果这刘老三真有问题,倒是可以从此处开始下手。
南风胤反问道:“你知道刘老三是做什麼的吗”
姬仇错虽听过玄名堂,却只是一知半解:“卖药的”
南风胤沉声道:“他是高祖皇帝手下的杀手头子”
姬仇错脸上并无讶异之色,皇帝手裡握有几个专做骯脏事的地方并不奇怪。
南风胤解释:“刘老三并非他的真名,他在外行医济世,有活阎王之称。但他同时也是使毒的大行家,只要被他盯上的目标,要不死状悽惨、要不人间蒸发,没有一个逃得过。”
姬仇错很快听懂南风胤言外之意:“你是怀疑刘老三毒死高祖皇帝与先太子但这对他有何好处”
南风胤接著说:“刘老三做过的骯脏事太多了,高祖皇帝早就想将他除掉,只是投鼠忌器,不敢贸然行动。而姬元帅知道玄明堂存在后,也曾密函上諫,恐怕因此遭他猜忌。”
“小姐、小姐不好了”
小红突然闯了进来,喊道:“有一群官兵在门外,嚷嚷著要见林公子,苏老爷子在外面挡著呢”
来得还真快
姬仇错起身,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问道:”想请问先生,既已经离开京城,為何又回来既回来了,又為何沉溺於酒肆之中”
南风胤既然离开,就没有道理回来,既然回来了,那肯定是有个契机逼使他这麼做。但如果是这样,他為什麼会在酒肆裡喝得烂醉如泥要当个酒鬼哪裡不能当,何必回到这伤心地
再一想,他怎麼就这麼巧在那个酒楼裡、又说出姬家的事情引起姬仇错注意、又顺利成章让姬仇错知道他是南风胤
会不会这其实是一个针对姬仇错的圈套甚至,虽然真有南风胤这个人,却根本不是眼前的男子
南风胤没有多解释,只是眉头一挑:“你不相信我”
“只是好奇,请先生莫要多疑。”
“喔那你又怎麼能相信我”
“我确认过先生身上肩膀、腰间两处刀伤以及小腿处的烫伤,失礼之处,请先生莫怪。”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显然姬仇错早已仔细推敲过各种可能性,因此事先调查过南风胤的身体特徵,这些伤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伤,就算是仇家知道姬仇错的身分想来害她,临时也找不出恰巧有这些旧伤之人。
一切只是巧合。
或者说,是缘分吧。
姬仇错特地这件事摆在最后才说,就是為了表明她并非怀疑南风胤的身分与目的,否则前面问的都是白问了。
南风胤却没有因此多给一些好脸色,而是起身道:“既然你有其他客人,我也该告辞了。我回来是為了还一分旧情,此间事了便会离开京城,就此别过,再不相见。”
“先生不多留一会儿”
“我既不為復仇而来道不同,不相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