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淡黄的残月斜抹在澄蓝的东方,坚实沉重的铁桥下,漆黑黝亮的河水鼓动着琉璃样的晕和光泽,翻涌向北。
河边的蒲苇正青翠修长,静静的如晨风中的姑娘,南方影绰绰可以见到山峦起伏,林木一派郁郁苍苍。这河俄国人称为叶尼赛河,那山中国人唤作萨彦岭。
河岸旁是座火车站,蜿蜒的铁轨被晨露点点滴滴的打湿了。泥泞的河边,几只漂亮的蜻蜓轻轻点了身下的芦苇,振着翅膀扑入了这盛夏的宁静。
这是极普通的一天,北纬五十六度的白昼此刻正长得不像话。火车站大钟的长腿散漫的迈动了很久,却仿佛一眨眼就已滚转向西,瞬间满天早是灿烂流离的霞光。霞光中一列火车像被施了法的钢铁怪兽,蛮横的闯入东方渐渐弥漫成一团的迷茫暮霭之中。
靠着车窗的宾步程轻轻的打了一个哈欠,他睡了很久,怀里的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抬头打量着眼前这座小城,依稀见长着些青苔的水泥站牌上刻着鬼画符一样的俄文——‘Красноярск’。他只觉得头脑中还是一阵晕眩,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地点。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想不起自己是谁,忘了此刻是西元1908年。
他吸了一口气,脑子渐渐从点点刺痛中苏缓过来。心里突然意识到,数千里外那个大清朝应该是光绪三十四年了。从庚子年派遣柏林留学至今天到达此地,自己已经在异国走了八年,不知道几万里。
故乡!故乡!
在梦里自己不知道呼喊了几百遍,但他自己却不能否认,在这似乎永远也跑不到头的西伯利亚平原上,他希望火车走的再慢些。
他扭头回望窗外,仲夏的余韵久久不褪,身后的晚霞绚烂的不像话,而前方却只有一坨迷雾一样的青灰。
夕阳如此的艳红,那炽热似乎能融化一切,但在眼前滑过时却只是一团暖意。
他咧嘴笑了起来,捧起了自己的帝国工科大学证书。黑色的墨水如此鲜明。哼,柏林、巴黎、伦敦、布鲁塞尔,那些贵妇,小姐,卖花的姑娘……他们都不敢再小瞧自己了吧。那些艺术中存在着力量、兴旺、忙碌的城市,自己再也不会自惭形秽了!
“可是你学会了什么呢?”一个翘着灰色胡子的德国人严肃而骄傲的问道。
“我学了八年!军工,机械,我都下了功夫。”宾步程拼命的喊着,但他自己只觉得喉咙里的声音好小,越来越小……
“你不是三等车厢的清国人吗?怎么敢混到一等车厢来!”一个圆滚滚的俄罗斯妇女横压了过来。萝卜一样粗的手指几乎点到自己的鼻子上。
“我……”宾步程想解释,他有理由,很好的。
可是他沉重的腿此刻却灵活的带着身体逃跑了。
无垠的西伯利亚狂野,一个又一个仿佛同一个模子套出来,脏兮兮、乱哄哄的小镇从身边闪过。宾步程边逃边忍不住想,这些怕就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生下的野种吧。
这些野种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想法,突然攫住了他的辫子。
脖子都要被拉断了。
头被迫仰向了天空,整个天幕都是恐怖昏暗的橘黄,一个巨大无朋,布满黑褐斑纹的赤色星球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
一个声音在宾步程的脑子里警告着,‘遥远的东方发生了一次大爆炸,我想你明白,它就在西伯利亚,它就在那……’
恐惧灌满了宾步程的心脏,他已经不敢再去看那正在爆裂开的星球。
快逃!快逃!
可是,自己的辫子被拽住了啊。
‘傻瓜,你的辫子是假的啊!’
心里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
宾步程伸手到脑后,那里是空空的,一阵欣喜……
“敏介!”
一根带着几丝灰白,却仍不失光润油亮的辫子在自己左侧晃了一下。
幻影就如同车轮下柔软的野百合一样,倏地就碾碎消散了。
“恩,‘我都下了功夫……’”这中年人眉头轻皱了下,“敏介你这声喊的不小啊。看来这个留学生是真用心了。不负朝廷所托……也不用近乡情怯,现在国内新政大行,听说立宪之事也终于要有个眉目了,你呢,又能蒙张中堂垂青,聘你做粤汉铁路工程师,可见英雄不愁无用武之地。”
宾步程揉了揉眼睛,头疼的要爆裂开一样。眼前模模糊糊的是瑞蚨祥的酱色马褂。寸排骨头扭像一只蜈蚣一样趴在一个人的胸前。一张笑脸在那只蜈蚣头上晃动着。
“大人……”他心里激灵一阵剧跳,手忙脚乱的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指稍轻轻拂了下身后的辫子,还在!
“大人见笑了。”
眼前的这位,是大清驻俄二等参赞刘镜人,此次回国另有任用。也是赶巧,自己在莫斯科碰到了他。正因为这位大清外交官的看顾,他才能从国际邮政列车的三等车厢改到一等车厢。自己本该感恩图报的,甚或进一步,上赶着应该巴结一下才是……但他一见到这位大人和蔼的面容,却总忍不住低头紧盯着他胸前那只蜈蚣。
他知道,刘镜人能感觉到这种敬而远之。
“敏介。一路也辛苦的紧了,火轮车要在此地略作休整,我们下车疏散下筋骨吧。”
宾步程如蒙大赦,轻轻的吐了一口气。
但他很快又吸了一口气。
站台上一个湖蓝绸褂,瓜皮纱帽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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