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笑意的清眉细目中却带着些抹不去的精明倔强。而这个人,自己竟然认识，世界如此之小。
这个书生一样的男子，是个商人，而且是从山西把买卖做到了柏林，自己行李中有件没舍得扔掉的皮袍子还是从他那里买的呢……
“映星，不期在这里遇见你。”
宾步程又吸了一口气，刘镜人竟然也认识这位牛老板。依稀还记得他的商号都统称为“壁光发”，也就是俄文“牛”的意思，看来他在俄国真的很牛。
“恭喜刘大人放了道台，荣升黑龙江铁路交涉局总办。小人正好也要去蒙古，相请不如偶遇啊，正是缘分。在下备下了些许薄酒为大人洗尘……，这位？怎么这么眼熟，我似乎在德国见过？”
宾步程脸微一热，不想这么个商人竟然还记得自己。“在下宾步程，有劳牛先生挂记。”
“哦！宾敏介！德意志留学生的会长。那时你……”牛映星拍了拍后脑勺。
德意志的清国留学生手指头和脚趾头加起来差不多就能数过来了，自己这个所谓会长，实在是脸上贴金的说法。但宾步程来不及不好意思，因为牛老板脑勺后的那只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暗示那时自己没有辫子？还是暗示现在自己辫子要掉了？他忙摸了摸脑后，偷眼看了看刘镜人，却见刘镜人正皱着眉头盯着牛映星的身后。
宾步程心里苦笑了下，自己早应该注意到的，牛映星身后的几个人……都没辫子。
事实上，那四个人足够扎眼了。
他们都很高，就算是最矮的那个胖子，恐怕在自己的同学里也算中等以上身材。
身上，不伦不类的穿着斜开气俄式夏装，自己还没见有中国人这么打扮的。
脸上，带着笑，是的，自己很少在清国人脸上看到的笑意。
满世界的违和感。
七个人坐在长长的橡木桌子上，银质的俄国餐盘闪闪发亮，精巧的就像俄罗斯十八岁的姑娘。餐盘上摆的，却是经典的中国菜式。
牛映星一摆手，一坛酒被拍去了泥封，清冽的酒香一下子顶到了人的鼻梁。
“刘大人，恭喜您荣升黑龙江铁路交涉局总办。多年来蒙您看顾，但我怎么都来不及去彼得堡给您饯行，实在是愧疚的很。我已在此地恭候了五日。”牛映星拉了刘镜人的手，说不出的亲热。
宾步程心里暗暗咋舌，在这俄罗斯帝国的腹地，牛映星能找人做出这么一桌地道的中餐，抬出从山西千里迢迢带来的汾酒，显然手段非常，和刘镜人交情匪浅。
“不过今天，却是这几位小兄弟做东。”
宾步程有点讶异，望向那几个古怪的人，心说怪不得他们大喇喇的就坐下了？
他却没注意到身旁牛映星衣袖一抖，一封沉甸甸的东西已转了手。“这几位世兄我也才遇到不久，他们父老在俄地做工，此次是游学归来省亲。却不料家人近日都在西伯利亚的一场疫症中故去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无亲无故，又差点被俄人诬为间谍，几乎丧了性命，连护照文凭都失去了，着实令人同情。”
宾步程一阵唏嘘。
“我到没听说最近有什么疫症。”刘镜人的脸像水一样，手漫不经心的在衣袖下轻轻拨了拨。他的指头仿佛是触在豆蔻年华的少女脸上一样温柔，所以那沉甸甸的几根东西自然是纹丝不动。
“西伯利亚之地，比中国全境还要大，您没听说也不奇怪。”一个高高大大，眉浓如刀的年轻人已风一样的笑了。
“哼，那你们的长辈又在哪里做工呢?”
“此地向北千里，北叶尼塞斯克，大人想必知道，那里是金矿。”一个胖子笑眯眯的答道。
“既如此，又为什么会说你们是间谍呢？”
“因为我们趁着暑假，正在通古斯卡野游，谁能想到一声大爆炸后就再也见不到父母亲人了呢。”脸瘦瘦窄窄的一个满脸悲伤的样子。随后他指着另外一个脸上爬满青黢黢胡茬，把头发系成马尾的汉子，“以这家伙那副打扮，俄国人认为是日本间谍，我们可能也不算太冤。”
宾步程心里哑然失笑，自己终于明白这几个人不对劲的原因了。他们太‘野’了。就像几条狼在一群狗里面，虽然样子差不多，但除了不会翘尾巴外，更不同的是那种散漫自由的性子和放纵恣肆的眼神。他不禁暗暗担心起来，刘镜人能容下这几条小狼吗？
“大人，他们兄弟几个自小虽父母在外漂泊，现在是洋人的东西没学全，中华故国又不能归，实在是可怜啊。”牛映星一脸悲天悯人。
这几个人的目的瞎子也能看出来，他们是想要一张大清的护照。宾步程知道那对刘镜人其实不难。自己亲见，对一路上的俄国华工来说，刘参赞简直就是活菩萨，因为护照就是他的善财童子。鬼知道刘参赞离任带了多少童子出来，他怀里那小包可看的紧呢。
“给他们一张护照不难，但是这不合规矩。”刘镜人面色如常，“而且，我听说，在西伯利亚也真有日本人冒充中国人。”
宾步程肚子里好大的疑云，他忍不住又打量下这几个人，他们面目黎黑，但是皮肤细嫩，养尊处优的痕迹处处可见。
“我觉得他们不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多嘴。
“牛某也可以给他们作保。”
宾步程仿佛听见刘镜人叹了一口气，他有种感觉，这位刘大人做了某种判断，但是很快他却灰心的放弃了，耳边传来刘镜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们的履历，籍贯……”
宾步程没能记住太多，最开始说话的姓周，山东莱阳人，光绪十三年生人；胖子是河北南皮张氏，瘦子姓李，他们同岁；马尾辫那个姓刘，不会说山西话的老西，年纪最大，光绪十一年出生的……
这不是因为他的记性不好，而是因为，他的酒量不佳。
在脑子失去意识的一刹那，宾步程下定决心，以后打死也不再喝北方佬的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