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过是义和团时美国人趁火打劫虚报损失,现在惠而不费的把中国人的钱给中国人,居然成了了不起的恩赐了,这买卖可真是无本万利。天真啊!美国人是好人?可知道什么叫‘open-doorpolciy’?可知道什么叫排华法案?”
回头时,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我们车厢里那个日本人。”刘放小声道。
但这个‘日本人’脑后现在有根辫子,穿着麻布马褂,哪有半点日本人的样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周北风皱起了眉头。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不过仁兄想凭一份秘密文件就想让美国人火中取栗,好像并不见高明。”
周北风打量了一下这个人花岗岩一样的脸,哼了一声,“仁兄戴着假辫子,巴结着俄国人,满口流利的日本话,还能背后听贼话,那固然是极高明了。”
“哈哈,多谢夸奖。”那人没有恼怒,反倒是一副发现了趣事的模样,上下打量下周北风道:“在下任左卿,奉呼伦兵备道宋大人命,特来迎迓滨江道刘大人。烦请几位引见一下可好。”
“我们并不是刘大人的下属,恐怕不合适,更谈不上什么引见。”周北风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非常难缠,他要是真来见刘镜人,怎么先和俄国人混在一起?自己不愿意和他有什么瓜葛。
那人愣了一下,“你们不信我也罢……”摇头笑笑,“不过我劝你们一句,一路上最好还是和刘大人同行吧,日本人做事可从不含糊,别想着他们看你交出了那秘密文件就天下太平了。”
周北风不想再见到这人。但偏偏好像他说的却不全是假话,起码刘镜人是承认他的身份的,更坏的是因为牛映星很快转道蒙古去巡视他的生意,任左卿已堂而皇之的占据了他的一等车厢。
“几位早上好。”
“好。”
“听说诸位是在美利坚留学的?”
周北风看着他脸上一股果不其然的神情,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是。”
“听说美利坚很富强,是否真是这样?”
周北风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把头转向宾步程,“宾兄,你是将来粤汉铁路的工程师,我问你,可知道中国现在有多少铁路?”
“这,卢汉铁路,关内外铁路,沪宁铁路加起来也不超过四千里。至于东北的中东路,安奉路完全被日俄控制,如果这些也算上的话,恐怕也有八千里吧。”
周北风转过头来,也不看任左卿,对着餐盘道,“俄国,是欧美列强中最弱的,现在铁路也应该超过了十万里,至于美利坚,有一百万里以上。”
“看来那位俄国朋友当真没骗我。”任左卿摇摇头,苦笑道:“那位俄国朋友还告诉我,十年前俄国单是陆军军费就是当时大清全年岁入的三四倍。”
周北风看看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股死灰一样的颜色。他皱皱鼻子,“很不幸,你的俄国朋友没说谎。”
“但是日本人还不是打败了俄国人?日本人的财政收入也就比大清略多。”李维在一边道。
“那是因为英国人在背后支持日本人,而且日本现在是一个青年,大清是个老人。”张砺杰哼了一声。
“所以你们想借美国人的力量?就像日本人借助英国人?”
“就凭清……”
周北风拉了拉刘放的袖子,刘镜人已经出现在几人的背后,清着嗓子,“嗯哼。”
“刘大人。”任左卿站起身来,“在下和您也禀报过,日本人对这几位盯的很紧。也是赶巧,现在东三省正在改制,周抚台思贤若渴,我有意推荐一下这几位,但是在下人微言轻,您看是不是由您推荐一下,他们一路同行,也可护得他们周全?”
“我和他们并不相熟。”刘镜人皱了皱眉,“至于同行不同行,他们或者也不愿意把。”
“我们愿意。”刘放的语调里就像有一把铁钩。
周北风看看刘镜人铁青的脸色,心说刘镜人哪知道他这位本家是个橛,专栓犟驴。不过和刘镜人关系这么僵,去黑龙江省城难免自取其辱,但他又觉得任左卿数的话不无道理,脑袋和面皮比起来……保险起见,恐怕还真是先去黑龙江为好。
“放心,我可以让宋道台保荐你们,他最是爱才。宋道是刘道的前任,这次会和我们一起去省城。”任左卿看着刘镜人离去的身影,一下子就看透了几人的心思。
昂昂溪小站。
这里是通往省城齐齐哈尔的必经之路。
呼伦兵备道宋小濂正等在这里,他年届五十,又瘦又黑,偏又极精神。周北风觉得这半大老头就像根铁筷子成精了一样。他胡子虽然有些花白了,但是脑瓜却极快,问问题也像筷子夹菜一样,往往搅了几下子就戳中了要害。
几个人的履历半真半假,再加上日本密文的事情搅进来,周北风好几次都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眼看就有被这老头子捅穿的感觉。还好因为离省城还有四十多里,要赶着上路,才如蒙大赦一样结束了这场拷问。
“多谢大人,我们是不是该准备上路了。”周北风看着套车的车把式,心里一阵感激。
“等等。”周北风一愣,抬头望向这老头子。
“你们从罗刹国来,以你们所见,该怎么和俄国人打交道?”
周北风这才把心放下。笑道:“俄国人贪得无厌,所以和俄国人打交道最忌未战先怯,轻易让步。”
“恩。”宋小濂点了点头。
这是老生常谈,但真能坚持的又有几人?周北风知道这样的话对一个道台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见解,“但是现下情形却稍有不同。”
“哦。”
“去年英俄签订协约。而英日是同盟,所以日俄在东北必然会缓和。所以接下来的几年俄国人绝对不好对付。”
宋小濂的腰板慢慢的挺的溜直。日俄密约其实显而易见,但当时的国人消息闭塞,能看到这一层的已经凤毛麟角。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只能妥协了?”
“不。”周北风盯着宋小濂的眼睛,“英俄条约达成虽然促成日俄和缓,但是英俄协约是为了对付德国。所以俄国在东方只能是虚声恫喝,不可能一味扩大事端。虽然俄国一直想把东北变为黄俄罗斯,但西方的问题如果没有解决,俄罗斯的视线就不能投向东方。呼伦道是俄国人第一口想啃的,必须是一块铁一样的骨头。宋道以为如何?”
“哦。”宋小濂似笑非笑,“我们上路吧……”
“几位真是好学问,宋道的问题对答如流啊。”宾步程赞叹了一声。
周北风揉揉因为早起通红的眼睛,傻笑一下,不过是几句空言,又济什么事。
“如果清国的留学生都有几位这样的见识就好了。你知道吗?为兄昨晚做了个梦,梦中我到了一百年后,遇到了你们,那时的国人,自信而有礼;国家昌明,为兄所建的铁路四处通达,我和兄弟们把酒言欢……,如果是真的有多好?”
宾步程的眼神非常真诚,但周北风看看身下的马车,古董一样的木头轮子,四根木棍支起一块布就算是了车棚。自己好像秋后被掰下的苞米棒子一样在木板上颠着个。这个时候畅想一百年后?只好再丢出一个苦笑,“宾兄,那我们可得努力了,等你修上十万英里铁路。咱这国家估计可能就富强了。”
“我说这铁路离齐齐哈尔就这么几十里,为什么不往北修一点呢?”刘放揉了揉屁股问道。
“因为俄国人修这条中东路时,为了全面控制铁路,故意避开了中国的重要城镇,齐齐哈尔,阿城,宁古塔……,所有这些中国原有的重要城镇,都不多不少的离开了铁路几十公里。至于这中东路上的新建的城镇,满洲里也好,其他小站也好,我们也见识过了,到有一多半都是……”
周北风眼睛遥望着辽阔的原野突然停住了,马车的吱扭声中,大家的沉默叹息分外的诡异。
“不就一多半都是俄国人嘛?这有什么可忌讳的。”李维哼了一声。
周北风只觉得自己的头皮好像都缩到了嗓子眼。他歪歪头,手用力指着左前方,“不。是更让人恶心的东西。”
路旁一片庄稼被砍倒后已经垫上了碎石,看样子是要修一条昂昂溪到齐齐哈尔的铁路。就在那路基边上,空荡荡的一片地上戳着不少杆子,杆子上插的是血糊糊的人头,血迹半干涸在狰狞的面孔上,蜷曲的辫子像死去的毒蛇抽搐卷曲着,脸孔上死灰与绛黑色混合着,说不出的晦暗阴沉,旁边宾步程已原封不动的把早饭吐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