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离这里似乎还远得很。四月的清晨，阳光微露，薄薄的几片云悠然漂浮，凉爽的风不停地从嘉陵江吹拂过来，用力一吸，浓郁的水分带着江水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
街面人流熙攘，早起的生意人已各自占据当道的好位子，只等客人问津。各家店铺也早已准备就绪了，叫卖声此起彼伏，买东西的东瞅瞅西瞧瞧，讨价还价一番。吃早点的已吞下了第一个肉包子、喝下了第一口豆浆；喜欢东游西逛的混混流氓还没上街；收保护费的袍哥大爷此刻恐怕还在哪个窑姐的香被窝里流连。总之，市面上一派祥和繁荣。
码头上早就忙碌起来了，棒棒儿（码头搬运工）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沿着长长的石梯上上下下，那根根粗壮结实摩得光滑发亮的竹棒，挑运着货物，也挑着棒棒一家的生计。石梯长逾百米，宽达十米，分为三节，其间有两个宽阔的平台，可供休息。棒棒们占据了石梯的大部分，留了小部分给乘船的旅客以及货主。
民生轮船公司的客运小火轮停泊在上水码头，现在离开船的时间还早，连跳板都还没放下来。那些等着乘船的旅客此刻都聚集在临近码头的一家大茶馆里，喝点茶，吃些糕饼瓜子儿，顺便摆一下龙门阵（摆龙门阵：闲聊胡侃），好打发这无聊的等待。
此刻茶馆里好一番热闹。人们正在摆谈昨天那场空袭——某大学被日本飞机丢了几颗炸弹。
一个身着麻纱长衫的中年男人，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喉咙，道：“那阵势！地动山摇的，盖过雷霆之威！”他操一口带上海味的官话，说时把手上的藤条箱往地上重重一放，仿佛那就是日本飞机丢的炸弹一般。
“这位先生莫非亲眼所见？”一位老者接口问道。
“那是当然，当时我离得颇近，只有几十丈远，哎哟！就如在耳旁炸响一般，吓得我赶紧趴地上隐蔽……”众人立刻哄笑起来，这位先生也太夸张了。
“诸位别笑，这都是我从淞沪会战时得来的经验，炸弹未炸，先就趴下。”他又呷了一口茶，忽而神情变得庄重了，道：“要不是家有老母妻儿，我亦上战场拼杀一番！”
“算了吧，看你就是个教书匠，细手细脚的，枪都怕拿不动。”一个穿白色对襟短褂的年轻后生揶揄道。
“小伙子，这话不妥，”一个身着灰色长衫的壮汉道：“人人都可以为抗战出力嘛。”壮汉目光精亮，扫视众人，微笑如春风。
“就是、就是，连人家窑姐、偷儿都为抗战捐了款的。”说话的是一个胖乎乎的青年，身穿丝质长衫，外套一件小马褂，胸前露出怀表的金链子。
“切，你们这些人只晓得动嘴皮子，”一个烫了卷发、身穿短袖丝质改良旗袍的年轻女子，坐在墙角一张桌旁嗑瓜子儿，她一边吐出瓜子壳，一边撇嘴说着。声音不大，但嗲声嗲气的又有些明亮清脆，直往旁人耳朵眼儿里钻的发痒。
女子见刚才摆龙门阵的人都循声看向自己，她不但不羞怯，反而抬了抬下巴，露出一张化了浓妆的脸庞，扬了扬细如柳叶的眉，妩媚的杏眼水波流转，道：“我要是男子的话，必定拿起枪上战场，胜过在此闲话！”
“咦？这不是柳姐儿吗？”胖乎乎的华服青年双目放光，趋身凑到女子桌前，展露一脸讨好的笑。
“哦，原来是张少爷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就是、就是，我还正准备到江陵醉红楼去访你……”张少爷自知失言，立刻吞声住口，一脸尴尬样。
“哦——”
众人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似的。一时间，茶馆里气氛变得很暧昧，许多双眼睛都开始仔细打量柳姐儿，那一身紧窄的旗袍勾勒出的圆润和凹凸，委实令人遐想不已。
此时，唯有一位坐在临江的窗边的男子，似乎从始至终都对茶馆里的喧闹无动于衷，他一直望着繁忙的码头，眉头轻皱，若有所思。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停泊在上水码头的客轮——“小三峡”号，终于放下了登船的跳板，拉响了第一声汽笛。茶馆里等着乘这艘船的旅客们急忙提上行李，走向码头。
等那些人都走出了茶馆，坐在窗边的男子才缓缓起身，踏着石梯向码头走去。看样子，他也是要乘这艘船的。男子大约二十多岁，小平头，唇上留着时下流行的一字胡，身材高大魁梧异于常人，双目闪着锐利的精光，两道剑眉颇具力道地斜插入鬓。身着白衬衣青色西裤，脚踏黑布鞋，显得干净利落。
“小三峡”号能容五六十人，客舱两边的座位还有空的，但中间已站了不少人，因为船票分为座票和站票。男子一走进客舱就发现了异状：竟有十一张陌生的面孔散立各处。这些人显然早就在船上等着，因为他一直盯着码头和这艘船，每个上船的人他都一一过目，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出于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
这些人不是船上的水手，水手都是穿民生公司的统一制服，且不会一直待在船舱。这些人皆普通乘客衣着，低头垂目，面色漠然，仿佛与世无争、人畜无害。但在行家看来，无一不是暗蓄杀机，此刻还未有所动作，恐怕只是在等待，等待命令或杀机！
这一切都清楚明了的落进了男子锐利的眼中，他手持座票寻到座位坐下的同时，眼神已不在锐利，而是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来，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他面上的变化，却被坐在他旁边的柳姐儿瞧得一清二楚，她不禁在心里叹道，好一个冷酷的男子。
“小三峡”号终于拉响了第二声汽笛，检票完毕，水手收起了跳板，拉起了锚。紧接着是第三声汽笛，轮船中后段的轮机舱发出“突突突”的马达轰鸣，客轮缓缓驶离了码头。
这时，一个清脆如银铃的童声冷不丁地响起，“妈妈、妈妈，船船往哪开？”是个五六岁的女孩，她望着船舷外不断翻涌的水花，轻扯着身旁年轻妇人的衣角。
“这娃儿，都问了三遍了，开往江陵，外婆家。”妇人不厌其烦地答道。
“哦，我只想再听一遍嘛……”
江陵镇，嘉陵江上一小镇、古镇，地处北城上游，位于紫云山麓，乃川北交通枢纽，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驻扎川北的国民革命军某师，设师部于此。
师部指挥所位于临近码头的街旁，背靠榆林坡，面朝嘉陵江，门口一对大石狮，以及哨岗和架着机关枪的沙袋工事。指挥所对面有一客栈，名曰“江城饭店”。
此刻，江城饭店二楼的一间房里有五个男客，其中两人坐在一张圆桌旁，另外三人则坐恭敬地立于两人身后。坐着的两人，一个年近五十，中等个，身形健硕矫捷，外表慈眉善目。此人是日本黑龙会大佐特工，忍术大师，名叫山田康夫。另一个年约三十，身形瘦削，阔额隆鼻，却配了一双小眼睛，闪着鹰隼般的刺芒。此人是黑龙会中佐特工，忍术高手，日人称为“上忍”，名叫阿部次郎。其余三人二十出头的年纪，也是黑龙会的忍者特工。
桌上摆着一张印有日文的档案纸，被压在阿部次郎宽大的手掌下，他早已看过多遍：
第一章 江海洋的师父（一）（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