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是年关。
古语讲年关,是说富贵门户过的是年,而寻常百姓过的却是关。
身处江州富庶地带,武陵稻香鱼肥,寻常人家多有富余,然而到了一年之尾,难过年关的依然不在少数。今年自初冬以来天降大雪,不曾停歇,满城银装素裹,更是使得武陵百姓心头上蒙了一层阴霾。江州是王朝寒冬来的最晚的地方,也是王朝阳春来的最早的地方。春天在江州意味着生活来源,意味着富足安康的开端。
武陵城主府,碧螺山凉亭。
春阳温煦,万里晴空,平日里弥漫的雾气悄然散去,这是武陵初春以来首次好天气。凉亭之上有俩人在温酒笑谈,一人身着交领右衽短衣腿上裹着裹腿,体态发福,不时拍掌开怀大笑;另一人好似不畏春寒,初春时节依旧一袭高后领敞襟长袖花短衣,面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意,此人甚少开口,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酌酒,浅浅地抿着。
那体态发福的中年男子开口笑道:“昌意,你说小苏儿去了青季后山已有月余了,他会不会憋疯?”
面上总是挂着浅笑的男子苦笑道:“定然烦闷。已过月余,山中贫苦,小苏儿又不曾回来。说不得会憋闷难受,下山去寻了些勾栏货色祛火消气。”
城主柳淑海笑骂道:“臭穷酸少来了,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听得你掉文字牙根都酸!”
王昌意摇头叹道:“尔一介武夫,不曾习文识字,王某自是对牛弹琴耳。”.
柳淑海被嘲讽的脸色有些发青,出身穷苦的他少时没有机会识文,壮年又没时间识文,如今也就不甚在意,他搓了搓手闷声道:“不与你鬼扯了,说件正事。前些日子里云梦暗部传回来一些消息,云梦大泽里来了一位身手不明但是不会太差的人,没有见过此人亲自出手,所以境界不确定。但是这个时候来到云梦,此人的意图有些令人琢磨不透啊,难道是我们的计划出了纰漏?”
王昌意笑道:“确需慎重,王某也曾听说此事。不过据消息称,此人腰挎一长一短两柄刀,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我已让拓拨苌弘入云梦一探究竟。”
柳淑海皱着眉头道:“不能吧?再说了,那位故人身边可没有一头尺长妖兽,不过妖牛倒是有一头。但那人身上不是常年悬挂着一个碧玉瓜瓢么?”
王昌意斥道:“是葫芦!”
“好好好,是葫芦,是葫芦。”柳淑海笑着摆手道:“年关已过,元春朝觐也迫在眉睫,云梦剩下来的诸多事宜也交予你和苌弘去打理。而我,便去赴那盛京,见一见那些不曾死去的老友们。”
城主柳淑海说到这,又笑了笑,笑容阴郁。
王昌意半倚栅栏,抿了口这武陵独特纯绵的黄酒,微微笑道:“此番赴京,怕是小鬼日缠夜磨,难得全身而退。我有一计,许是上上策。”
他伸手招了招柳树海,示意柳树海将耳朵靠过去。
柳城主有些苦恼与不舍,双手拢袖,叹了口气道:“也只有这样了。”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云梦那边的事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就缺一场刮遍大荒的东风。”
云梦大泽有时碧波万顷,有时惊涛拍岸,每当起风了,籍此生存的人妖鬼怪,唯有努力生存。
——
大荒历四二四年,明武王朝一十四年初,惊蛰。
这一年的开春之后没有雪也没有风,安静地仿若处子。武陵青季后山依旧那么幽静,偶尔有只幼兽刚脱离母亲的庇佑出来闯荡,也不会惊起任何波澜的就早早消失于某个幽森角落——被体内燥热的饥饿感惊醒的妖兽都已破巢而出,寻觅任何可以吞下口腹的美味。
然而这一日,青季后山却有些不平静。
苏离已经在青季后山转悠了一整天。起初只是跟随着鱼龙鹰留下的痕迹深入后山,但是不知是巧合还是阴谋什么,在鱼龙鹰原本的痕迹之上又被别的什么东西留下了痕迹,让苏离错误的跟踪了下去。并且一跟就是一整天。
苏离不知何时已经在身上披了一条灰色的葛麻披风,身处草色渐起的深山之中,完全隐匿了身形,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他身后背负着一柄似木非木的巨型长弓,小心翼翼地疾走在林间小道上。
陡然间,苏离身形骤停,猛地前俯在地,剧烈动作下带起地阵风将身体周遭的草丛压趴,露出其下的殷红色泥土。就在那么一瞬,一道环形青光紧紧贴合着苏离后脊飞速旋过。
“不对。”苏离眼角余光瞄到殷红色土壤,心头突的一跳,不及细思,真气在掌间迅速凝成一层薄膜,一掌拍下,身体便轻轻借力横飘向远处。之前身形所在的那处草丛瞬间暴涨出密密麻麻地红黑色荆棘之刺,发现没有刺中目标后,全部荆棘聚合起来扭做一条刺蛇,蛇头朝向苏离所在方向冲来。
苏离反手抽出怪弓,挡住回旋过来的环形青光,青光受阻之后显出一道虫类前肢的形状。苏离看去,发觉竟是螳螂前肢,手腕一震,将青光震碎,而螳螂前肢则在震力传递之前隐去身形。他半伏身形,怪弓立于身前,警惕地打量四周。
敌方有两个,配合默契,且熟知地形,他想。
他闭上眼睛,用耳朵与“心”来代替眼睛,顿时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两点幽蓝光芒在不远处微微闪烁,伺机而动。在苏离“心”的世界中,惨绿代表魔族,幽蓝则是妖族,而赤红便是人族。这两点光芒距苏离不足两丈,显然有独特的匿息法门,能够很好的融入这片山林中,兴许这便是妖族与生俱来的天赋神通。苏离不再多想,手中暗自蓄力,妖弓身上亮起淡黄色光芒,旋即内敛,显然是拥有不俗杀伤力的一招。
当苏离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身前身后同时浮现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扑杀而至。他们配合默契无间,不像是普通遁入山林的妖类,倒更像是投身妖族军伍的悍卒。
苏离一直很奇怪,明明自己并没有修习过刀弓之术,却在摸到云弓‘逆光’时,仿若手足一样挥使自然。而那套被大海爹称作‘通臂二十四式’的功法,也像刻在身体与脑海每一个角落一样无比熟稔。然而每当像大海爹问起时,大海爹总是说你还小,日后就明白了。苏离想,自己已经十四岁了,已经不再喜欢偷看王府内的婢女洗澡了。
就在这时,‘心眼刀’视野中出现了两道极速逼近的耀眼幽蓝光芒,苏离叹了口气,握实了手中的云弓逆光,默默感受那天生怪力,猛地挥了出去。
逆光云弓剧烈闪耀了一下,而那两个妖类则在这道光芒下失去了生机,身体迅速腐烂下去,像死去多年一般。苏离睁开眼,望了望身后的妖类,是一只本体为螳螂之类的妖族。身前则是一只树妖,树脸上布满了惊愕与惧怖,枝桠间挂满了倒刺,现在身体腐烂地如同一根朽木。苏离拿云弓碰了碰这只树妖,树妖霎时间化作一堆齑粉洒落在地。
苏离没有多做思考,熟练地消除了一些关键的打斗痕迹,转身离开。毕竟,首要的事情仍然是守卫竹庐,除妖什么的还有众多大荒游侠争着要来做。苏离迅速离去,心底总有一丝不安。虽说青季后山时常有妖族出没,但敢主动袭击人类的还真没有几个,而今天一下子便出现了两个,还是配合默契的那种,就有些令人深思了。
林间传来一阵扑棱声,苏离循声望去,身上有些脏兮兮的鱼龙鹰一上一下地飞了过来,疲倦的停靠在苏离肩头。苏离伸手摸了摸鱼龙鹰的毛脑袋,它低低地鸣叫一声,便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远在青季山脚的竹庐那儿,却无意间闯入了一个陌生的人,一个打破了竹庐这两年来仅存的寂静的人。
就像是久酣之后,梦醒之时。
一切都未改变,却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