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王世锋用力晃晃头、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看看床上熟悉的床单、被褥,慢慢记起昨晚喝醉的事。起身环视房间,认定这是罗家洞村给自己安排的宿舍,看来昨晚盘本柏想让自己到乡政府上班的想法在曾祥生宣布工作安排后就没再提。昨晚被送回来他们也就是给自己随便铺好铺盖睡下,别的行李包都还没有打开。找到毛巾和牙膏、牙刷,屋里却没看到水龙头,只好向外走。宿舍在一楼,出门看到操场就知道对面应该是学校,操场边上有排洗手池,过去拧拧龙头,有水。边挤牙膏边往有喧闹声传来的方向瞧:二楼走廓上站着十来个年纪不轻的人七嘴八舌嚷嚷着什么。刷完牙洗完脸回到宿舍,觉得胃部隐隐不适,王世锋用电热水壶烧上开水,解开行李包布置自己将要生活三年的空间。简单布置好水也凉得差不多,王世锋打开饼干罐边啃饼干边打开笔记本,一搜索没WIFI,随便填过几块饼干后王世锋关上门上楼。
楼梯口都站有人,人群聚集中心区是挂有中国(共产党)三江乡罗家洞村支部委员会牌子的办公室。王世锋想了想,走向楼梯另一侧挂着楚庆县三江乡罗家洞村村民委员会牌子的办公室。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四张办公桌却空无一人,首先检查电话线,确认没有网络线后王世锋无聊地拿着块不知道是什么用途的旧毛巾擦桌椅。山沟中尘埃不多但毛巾扫过的地方却出现一条明显的痕迹,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打理,擦完桌椅再擦完文件柜,无事可干的王世锋坐下来抽烟,好歹等到隔壁没了吵闹声才站起来往支部办公室走去。
见王世锋进来,一脸冰霜的盘本柏挤出一丝笑容道:“小王起来咾?感觉还好吧?”王世锋找张椅子坐下红着脸道:“见笑见笑!让大家看笑话了。”詹慧玲把一大堆塑料水杯收拾好扔进垃圾桶,拿只干净的杯子给王世锋倒杯水放在他面前说:“哪里哦,和领导喝酒哪回都有个把人醉。喝杯滚水,还没吃早饭吧?”王世锋弯弯腰表示感谢:“吃了点饼干。刚才怎么回事?”盘本柏扔过来支烟说:“还不是峒上林场的事。林场前几年由李家润作主承包给雷学锋,也算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前两年林场划成全县饮用水源生态保护区,严格控制生产生活排污、不准砍伐树木,雷学锋要解除合同。这也怪不得哪个,解除合同就解除合同,可林场工人的工资却没结清,雷学锋又不肯管。林场工人大多是我们自己峒上的,跑到县城雷学锋的建筑工地上迲讨工资,几句话不合一起老者牯竟然和别个后生保安搞起来,搞又没搞赢,自己还伤到两个。县里头要峒上协调解决。我们哪么协调、哪么解决?找雷学锋好多回咾,他倒好,讲我们不能切实履行合同义务,反倒要峒上赔钱。”王世锋捡起烟掏出打火机点燃道:“那就打官司,双方各执己见的时候打官司是唯一的办法。”詹慧玲坐到一边说:“莫提打官司,这种官司打下来费时费力还费钱,双方都没得好处。搞不好就像我们和乡政府争林场那场官司一样,一打就是几十年还没得结果。”王世锋不以为然地说:“签过合同吧?合同能让我看看不?”盘本柏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说:“当然签过,胖婆子你找起给小王看看。正好小王你懂得多,看看能有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事。这个事拖起好几年咾,是个老大难问题。若是你能摆平它,就算是你来峒上送的一份见面大礼。”王世锋说:“好,我努力为村民争取权利。有个请求盘书记您看能不能批准:无论什么事我都习惯在网上查资料,您看村里的电话能不能开通网络,每年也就是几百千多元的费用,还能及时跟县里和乡里的有关单位经常保持联络。”盘本柏略一思索摇头道:“那不得行,讲是讲几百千块钱不多,但如今峒上穷起干毛孑屎的,一分钱都要挀成两分钱花,能不花的钱就莫花它哈。还有峒上没得食堂,吃饭要你自己搞。米峒上哪家都有得卖,小菜你出门看哪家有你自己摘就是,一个人又吃不得几根。油盐酱醋楼下门口赵良林的小卖部有,要吃点东道豆腐什么的就得到乡里墟场上才有得卖,讲远不远讲近不近,你若爱跑就买个摩托车,不爱天天跑的话就买个小冰箱回来,反正水电都是峒上的,不要你出钱。实在不行你买好的菜拿到小卖部冰箱里放起,他也不得收你的电钱。”
吩咐王世锋先安排好日常生活、丢给王世锋一串钥匙后盘本柏不再搭理王世锋和詹慧玲,自顾自下楼开车回县城。等盘本柏走后詹慧玲笑着说:“今天轮到我坐班,但我西瓜田里头事多,你反正也没得什么事,就守到这里。若是有人来找,你照墙上的电话打给我哈。”王世锋说:“咦?想不到村里的工作制度还很完善呢,坐班制度执行得那么好?”詹慧玲说:“都是盘本柏这个狗嬲的没得事找事!记到哈,有事即时打电话给我,免得盘本柏癫狗一样乱咬人。”说完也不管王世锋是否答应,下楼骑摩托车回牛塘砦。把墙上几位村干部的电话存到手机里,王世锋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干脆楼上楼下瞎逛。
村支两委办公楼和村小学在同一个院子里,两栋楼南北相对,村办公楼坐南朝北、学校教学楼坐北朝南,都是三层小楼。村办公楼楼梯间在最中间,一层右侧是村文化室,里面一台电视机和几排条凳,两边各一排书架,上面摆着来路不详、门类不分、布满灰尘的几百本书;左侧三个单间,靠楼梯间的一间是给王世锋临时收拾出来的宿舍,其余两间都空闲着,租给赵良林夫妻俩开了家小卖部,一间陈列商品,一间是一家三口的生活起居房。二楼是办公区,右侧依次是党支部办公室、党员活动中心、小会议室;左侧依次是村委会办公室、老年人活动中心、档案室。三楼原本设计的是两间大会议室,但基本上闲置。村小学教学楼一二层原本设计都是教室,三楼是学校办公室、会议室和教师宿舍。由于目前村小学仅设有一、二、三年级各一个班,一楼也是闲置着;二楼楼梯间左侧是一年级教室,其余两个教室闲置;右侧是二三年级共用的教室,其余两个教室闲置。办公楼和教学楼中间是个篮球场,没有用水泥硬化,但用河沙铺得十分平整,操场上虽飘落着一些零星的树叶仍显得很干净。两个篮球架是简单的木板加个铁框,木板已经有些腐朽松动,铁框也锈迹斑斑。操场一边是三个红砖砌成再用水泥抹光的乒乓球台,没有球网,中间砌一排红砖算是球网。跟乒乓球台并排一个有五六个水龙头的洗手池,再边上是个一亩多的池塘,池塘里水很干净,米多深水下的鱼都能看清楚。沿整个大院院墙脚都是高大的梧桐树,其中一棵梧桐树上挂着一个轿车轮毂,那是学校上下课时敲的钟。这情形在不发达地区或者说是欠发达地区普遍存在。原因就是:以建学校的名义向上面申请拨款、审批地基来得更正大光明,顺带就把教学楼和办公楼都盖起来。村办公楼和教学楼除财政拨款其余都是村民捐资,学校与村委共用的大门前就有村民捐款功德碑,上面的大理石板上密密麻麻地镌刻着捐款人的姓名和捐款数额,最多的壹万零捌元,最少的壹元。王世峰对捐得最多和最少的都印象深刻:捐得最多的是盘本柏,捐得最少的是段伯伯!
村委办公楼大门口是个十字路口,东向通往打鼓坪村、乡政府和县城,北向通往牛塘砦,西向通往杀军坳,南向通往县属黄檗山林场,都是土路,各条路的路面都不宽而且坎坷不平,偶尔还能见到夸张的沟坎。民房都以村委会办公楼为中心沿村道两侧建筑,三分之一为砖混结构钢筋水泥板楼房、一半为砖混结构瓦房、其余是老式青砖瓦房,残存有几间泥砖房但已经没人居住,用于圈养猪、牛。在村的村民多是老人和小孩,村外的田间地头也能看到几位妇女在劳作。花了不足二十分钟,王世锋就在四条路两边有住房的地方打了个来回,自己不招呼村民就不搭理,自己打个招呼,村民也就是礼节性地回一声:“来咾?有空屋里头坐。”回到村委大门口王世锋拐进小卖部:“老板,给我条软白沙。”一只半岁不够的小花狗从里面跑出来冲着王世锋狂吠不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出来笑道:“是王助理吧?早就听说你要来。”女人腹部隆起,左手腕以下缺失,右手拿出烟放在玻璃柜台上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有要帮忙的打个招呼。”王世锋拆开烟抽出一支点燃问:“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妇人笑道:“我叫罗小玲,河南人,嫁到这里,刚从广东回来不久。”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从里面出来盯着王世锋问:“你是哪个?”王世锋笑道:“我姓王,你呢?”小男孩说:“我喊赵玉龙,你喊什么?”王世锋去抱他,赵玉龙却迅速躲开。
小店能买到酱油、盐、味精、面条,却没有油和米。罗小玲说:“你先拿回这些去,等下我看哪家有卖让他给你送油和米,米都是他们自己种的,油有三种,茶籽油、菜籽油和芝麻油,你要哪种?猪油就没得卖,要明天三江墟上去买。今后就是邻居了,晚饭就到这里随便吃一口,等夜晚边他爸爸就会回来。”王世锋笑道:“那就只送米来吧,虽然城里人说植物油养生,但我还是习惯吃猪油,炒菜香些。不过芝麻油也要一点,不想费神的时候煮碗面浇点芝麻油也不错。”
还没到中午饭时间胡世保就把米和芝麻油送了过来。把米和油放下后胡世保说:“王助理,是罗老板喊我送过来的,米五十斤、麻籽油五斤,照墟上的价钱,一起九十六块钱,你哪时候给我都要得。另外这里有个苦瓜、一手苋菜是自家地里头的,你先吃到,吃完咾到我地里头随便摘。”王世锋拿出一百元钱给他说:“谢谢!辛苦老叔了。不用找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胡世保也不客气:“要得,以后有什么事出个声就要得咾。”
煮碗面吃完,一下午没事,王世锋慢吞吞把过日子的东西都布置好后跑到办公室给陈萍打电话:“领导,我这里算是安顿下来啦,您呢?先在哪高就啊?”陈萍懒洋洋地说:“确定了,到市里的商务局打杂,是个什么妇工青办公室,边上班边准备考试。”王世锋艳羡不已:“啊呀呀,那可是中高级领导的腾飞基地啊!苟富贵、莫相忘!”陈萍不悦道:“你正经点行不行啊?你一定要记住,对乡里和村里的事务千万别多嘴多舌,别自以为是,领导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知道在农村工作不容易,领导交待的事要想坚决执行会得罪村民的,那你就要学会圆滑点,反正两边都不得罪就是。”王世锋长叹一声说:“这下我算明白什么叫起点决定终点了!我说我要是考上了国家公务员您打算怎么犒劳我?您以身相许还是我倒插门?”陈萍却没有王世锋的好心情:“你先考上再说吧!我知道你适应能力强又不是太喜欢城市生活,别在那呆两三年把自己的志向都消磨干净、圆滑了。”王世锋哼哼两声说:“开玩笑!你是不知道这破山沟是什么样子,在这里多呆几年估计领导您都不会理睬我了。请领导放心,都安顿好后就努力学习,争取早一天离开这个破山沟追随领导过上幸福生活。”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出车回来的赵良林过来叫王世锋吃饭:“搞那么麻烦做什么咯?你也就是新鲜这一下,过不得几个月,就和我当年到广东打工的时候一样有地方煮得饭熟、有地方睡觉就要得咾。走走走,饭熟咾,吃饭。”
两杯冰啤酒下肚,饭桌上的三个大人已经不再拘束,连赵玉龙也随便起来,那只小花狗也不再对王世锋戒备。
赵良林给王世锋筛满酒问:“王助理你到落枷峒来带了好多钱来?”王世锋一愣:“我?我就带这个月的生活费啊,反正个个月会发给我生活费补助。”罗小玲笑道:“不是这个,是说你给村里带的钱。不是说你们大学生村官个个都有配套资金的指标么?”王世锋恍然大悟:“这个啊?这个我还真的没有。当然我也知道,像我这样进村来的三年之内只要有项目而且开支合理上级还是多少会给点配套资金,但不是随身带过来。你想啊,上面也怕我自己吞掉不是?”赵良林说:“这个我晓得。我到城里头摆车的时候也听到讲过,不就是先报个天大的数上迲、高头再打个折扣批下来嘛。要不然你就拿我当你的工作对象算咾,和那些地方一样随便报个脱贫致富的项目嘛,到时我站出来讲我已经奔了小康,捞到钱我两个二一添作五。”罗小玲笑道:“你会种田还是会养猪?就算想帮你申报个项目也没由头。”王世锋笑道:“好啊,林哥你先弄个项目,只要有苗头我一定帮忙。由头好说,种植、养殖都可以,再不然搞个农副产品购销站点也行,你反正也开着小卖部嘛。”赵良林摇头说:“那就没得搞头咾。钱没得几块卵钱,还劳尽的神、又背起臭名声。”王世锋不解地问:“不是吧?你刚才也说别的地方都这样做的啊,帮的有热情、忙的有基础,这是必要条件。”罗小玲哑然失笑:“你以为啊?上面的资金不要白不要,就是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真要照你这种认真劲还真的没人愿动脑筋。”王世锋猛摇头:“怎么会是这样?所谓帮扶当然是要利用少量的资金和成熟的技术通过某种方法方式开辟脱贫致富道路,不可能当这笔钱是白捡的吃掉吧?”赵良林和罗小玲相视一笑不再搭这个腔。
两个男人有一口没一口喝酒,等罗小玲带着赵玉龙出门找人聊天后王世锋这才问:“林哥,嫂子的手怎么回事?”赵良林笑笑说:“我们是到广东打工的时候认得的,都到一家五金制品厂。恋爱一年多后扯了结婚证怀起玉龙,我当时是成型部主任;她也到成型部冲压车间当组长。当初收入还好,怀起玉龙后我们拿起这些年打工积蓄的钱付清首付买了套二手房,准备到广东扎根。鬼晓得她到冲压车间受了伤,整个左手都切脱迲咾。后背拿到十几万元的工伤赔偿,但她就再也找不到工作咾。我成型部里头的员工大多是后生的老婆人,工作中不免接触多些,她担心迟早有一天会给我抛弃,虽然没明讲我也看得出来她时常提心吊胆。人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一家人和和气气、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嘛?所以我干脆辞脱工作、卖脱房子回来咾。回来后不得坐吃山空不是?就先租起峒上这两间房子开个小卖部,峒上留到屋里的人不多,开小卖部赚不到几个钱,好好丑丑给她有个着落、有点事做,要不然她不得急死?至于我自己嘛,又买了那辆二手长安牌客货两用车,她看店子,我天天早晨开车到县里拉点客货生意,还负责小店的进货。峒上哪个赶个急事或者拖点东西一般都租我的车。”王世锋点头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到县城开个小店呢?不管怎么样在县城生意都会好些。”赵良林叹口气说:“一是她肚子里又有一个,等养出来断脱奶再作打算;二是屋里头两个老的身体都不怎么样咾,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