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本柏再次回到落枷峒:“小王煮吃的东西都搞好咾?离城里这么远,我喊波崽给你搞咾部摩托车,没得手续,但车况听讲还可以,反正你也不到处跑,有用就要得咾。才六百块钱,你要不要迲看下?”王世锋说:“好啊,我当然要买台摩托车。有没有二手的冰箱?总占林哥的便宜也不好意思,反正电费是村里的,不如自己买一台。”盘本柏笑道:“走走走,摩托车是别个从广东那边搞回来的。冰箱就到商场里头迲买新的,也值不得几个钱,哪个吃饱了拖过来卖?冰箱你选好了喊良林哪天方便的时候拖回来就要得咾。”
回县城的路上盘本柏车开得很慢,见王世锋没话可说,盘本柏主动说话:“我看过你的资料,讲是学历史的?我就不懂咾,大学开个历史专业是要做什么?一般来讲就是当老师教书,再就是迲挖祖坟考古是不是?那你应该照这个方向走啊,跑到我们这山角落里来做什么?真的默起我们这山角落里头有宝捡还是你真的有把握帮峒上的人脱贫致富?”王世锋强笑道:“历史专业有什么用上学的时候我也郁闷过,还问过我的教授,问他为什么不开个最热门的专业。他问我是什么,我说是‘考古应用学’,也就是您所说的挖坟掘墓找古董。但当时我教授难看的脸色让我为个这傻乎乎的问题懊恼了很久。从那以后我就养成了尊重他人特长、学识、专业的习惯。至于来当村官,不瞒您说我这个专业、这种学识和社会阅历对村里根本没有任何帮助,来任聘三年村官说白了就是想拿着补贴的生活费看几年书,然后考个公务员。”盘本柏长吐一口气说:“考公务员好!照以前的讲法就是迲当官嘛!若是为了吃口饭,读完大学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不过听讲如今考公务员不容易,几千个人抢一个饭碗的都有。前几年到县里来的大学生村官都是学农业、畜牧业的,你一个学历史的到脚下来能做什么?我们这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古都、名城,连名山名水都没得一个。你到这里来除了多看书考公务员真的没得用武之地咾。”盘本柏这话不仅仅是对自己的不欢迎更是对自己的告诫或者说是防备,王世锋倍感无聊:“我的名头就是个村委主任助理,也就是个帮忙打杂的!村里、乡里要我帮忙我尽力尽为,其它的我反正也不懂,不参与、不评论。其实我一开始也是想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就行,但陈大小姐早早地霸蛮安排好了这才不得不来报到。”盘本柏失笑道:“陈大小姐?是你没过门的老婆吧?不过她讲的也有道理,她是做什么的?”王世锋沉吟一下说:“她您肯定不认识,不过她爸爸您可能知道,她爸爸前些年在楚庆县任书记。”盘本柏收敛起笑容说:“陈书记?晓得,当然晓得!如今是副市长嘛!小王不错啊,到基层来锻炼两三年就会高升咾。”王世锋急忙解释道:“盘书记您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跟陈萍不过是普通的同学、朋友关系。”车已下到省道,盘本柏猛一踩油门说:“我才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不过以后有什么事情你总得要帮我引荐一下。你老子娘嘞?到哪个单位上班?”王世锋知道这下说不清、道不明了,但还是竭力想撇清:“我爸妈以前就是买台大货车运矿石,几年前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退出来之后爸爸帮姐姐办的私立学校开校车、妈妈开了家小吃店,靠这点收入供我上完大学。”盘本柏扭头一脸狐疑地看看王世锋问:“哦?那你有几姊妹?也就是你兄弟姐妹几个?”王世锋说:“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都结婚单独过了,而且都有了孩子。”盘本柏摇头说:“唉,我还默起你有什么好门路嘞。若是这样的话你好难到我们这里做出眼屎大点成绩出来。不是我讲风凉话,这几年县里来过那么多的大学生村官,电视和报纸三天两头讲他们做出了什么什么成绩来,未必我们土生土长的这些人不晓得?”王世锋笑笑:“来之前我就上网查过楚庆县的情况。不过我也没想自己能在村里做出什么成绩来,老实看书准备考试就行。”
摩托车质量挺好,六百元已经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盘承波搂着王世锋的肩膀到一边小声说:“锋哥,这摩托车你只能到楚庆县境内骑,有后背那块牌子不得有人找你的麻烦。但若是出了楚庆县给别的地方拦到那你这六百块钱就当是打脱水漂咾。”王世锋掏出软白沙烟递过去:“明白!看来承波手眼通天呐。”盘承波挡回来掏出一包芙蓉王来说:“抽我的。你莫默起这是想从你这里赚钱,讲良心话就算是要赚也不得从你这里赚。不管是哪个,只要到过落枷峒都是我们自己人。以后有什么事不消客气,直接找我或者打电话都要得,别的本事我没得,疏通一下关系、讲个和的能耐还是有的。”
谢过盘承波,王世锋骑着摩托车到县城最大的楚江农贸市场买菜。挑好两块猪板油过秤交过钱挂到摩托车车龙头上时不小心塑料袋烂了,捡拾时王世锋发现不对劲:“老板,我挑的是板油不是杂油啊?”屠夫叼着烟爱理不理地说:“你头前自己选的、又讲好的价钱,我也没少你的秤。”王世锋明白碰上了奸商:“那我不要了。”屠夫冷笑道:“我们这种小本生意讲好价钱、过脱秤、交过钱就没得退、没得斢,再讲猪油给你搞起那么漜再退货你喊我还哪么卖?”王世锋不再跟他纠缠,疾步走到市场管理办公室把工作人员请来,但听完双方的意见后,工作人员把王世锋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们讲好的价钱,他也没少你的秤,如今猪油又搞漜咾,他不退不换也讲得过迲。反正就二十多块钱,我的意思还是算咾。再讲你就是想搞个明白我们也真的是没得办法处理。”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周边一片嘲讽的目光中王世锋还是气乎乎地将猪杂油一把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骑摩托车赶回三江墟。
三江村是个小村,不算乡政府和乡学校的话,常住人口还不如落枷峒多。三江墟上的商品超过一半是县城小商贩用拖拉机拉过来的地摊货,其余的是三江村附近各村村民自产自销的农副产品,真正用于自己消费的商品交易不多,一定程度上是村民用自家的农产品跟县城来的小商贩交换工业产品而已,双方的差价体现在人工和车费上。墟场不大,也就是省道两边百多米长的马路市场,今天虽然逢墟日,但几分钟就逛了个遍,没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王世锋买点猪肉、猪板油和一坂鸡蛋就走人。
回到宿舍已经近十二点,刚摘下头盔周云莉从楼上下来:“买了部强盗摩托车回来?”王世锋强笑道:“您这是什么话?二手机动车转让很正常啊。”周云莉却对这话题并不太有兴趣:“哪个不晓得盘承波经手的二手摩托车都是强盗车?买咾什么好吃的?晌午我不回迲吃饭,到你这里拢一口算咾。不白吃你的,我来劳神。”王世锋把买的东西拿进宿舍说:“我一个单身汉能做出什么合你胃口的美食?呶,反正我买了台二手摩托车,干脆上你家蹭饭去,也让我分享一下家的温暖。对了,周姐您是哪个自然村的?我可知道落枷峒最远的自然村几分钟都能到。”周云莉毫不客气地翻看王世锋提回来的塑料袋:“都讲过我来劳神,好不好吃都是我自己煮的。我家娘婆屋里是弓弩嶆、外家是牛羊坳,房子起到牛羊坳。第二天你没得地方吃饭的时候到我屋里迲吃。哪么那么小气?就一块东道、一坨板油、几个鸡蛋啊?”王世锋把头盔往床底的纸箱一扔说:“你以为啊?我一个月就千来元的补助,除了雷打不动的烟酒钱三百元,吃饭能省就得省。看来楚庆这个地方的社会风气还真是不怎么样,今天买板油被屠夫换成了杂油,气死我了。”周云莉笑出声来:“我们乡下人到县城买东西经常有上当受骗的时候,你一个外地人别个不骗你骗哪个?不消讲,要么斢脱货、要么少你的秤,城里菜市场里头那些死崽讲一斤东道少你一两还是守起规矩的嘞。照这个意思这些肯定是到三江墟上买的收摊货咾?你记到,以后若是买贵重的东西或者多的东西你喊盘承波的人帮你买,县城里头好象还没得哪个敢黑他。”
看着周云莉行云流水的淘米、煮饭、洗菜切菜,王世锋心情慢慢好起来:从长相和身材上看,今年二十六岁的周云莉隐约就是四年后的陈萍。
周云莉的问话让王世锋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回来:“王助理有女朋友了么?”这个问题让王世锋纠结了好几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跟陈萍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本能让他今天依然跟之前一样回答:“没有!非官非富非高知,还非这些的二代,找个女朋友?难呐!”周云莉仔细查看塑料袋里有什么调料:“不得嘛?你生起这么皎洁,就算是没准备结婚最起码大学几年也有个伴不是?”王世锋这下更纠结了:“是啊,这年头都以为上了大学该恋爱就能谈恋爱,但问题是谈个恋爱要花大把银子呢!说出来让您笑话,我上大学四年,除了学费是父母给的外,生活费都是我自己在学校租了个助学小门店帮校友们回收、出卖、复印资料赚到的,根本没钱找女朋友、谈恋爱。”周云莉扭头怀疑地说:“不是吧?我看你又喝酒、又吃烟,这些衣服也是上大学的时候买的吧?先前你喝什么酒、吃什么烟不晓得,但这些衣服都是名牌,不便宜嘞,这些钱哪里来的?我教省你,瞒什么人情都莫瞒老子娘的养育恩情。”王世锋一说谎就脸红的毛病再次发作:“大学时有个哥们,她家底殷实,而且她喝酒不多、抽烟又少,经常从家里偷些出来给我解馋!这些衣服嘛,也是跟她打赌赢的。”生怕周云莉再问下去自己没办法圆谎,王世锋岔开话题:“周姐怎么没跟别的人一样外出务工?当这个计生专干据说没什么报酬的,您不会跟我唱高调说什么要为计划生育事业做贡献之类的场面话吧?”周云莉哼一声说:“鬼!我才懒得扯这些官话。我是回来带崽,大的两岁,小的才八个月,还到吃奶嘞。我去年回来的,盘本柏吃饱饭没得卵事硬要我当这个计生专干。别个要养几个崽关你卵事啊?他养得起、他爱养就多养两个,养不起、不爱养就少养两个,哪个要你来计划?”王世锋牢记陈萍“对国家方针不置可否、对领导决策人云亦云”的教导,但又很想知道农村基层干部对计划生育的真实想法:“话也不能这么说。无节制的生育终归对国家、对家庭都没好处。”周云莉开始炒菜了:“差点不记得你是高头派下来的干部咾。看下我的青椒黄瓜炒肉片堵不堵得到你的嘴巴。”
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周云莉找出一大叠资料扔在王世锋办公桌上后无聊地玩着手机:“我讲王助理你也是吃饱没得事做,搞什么村务信息综合查询系统嘛?有劳无功的事那么积极做什么?盘本柏也是小气得要死,如今是求我们两个帮到搞这个嘞,连个网线都不舍得装。我和你讲哈,轮到我坐班的时候我才来,天天干坐到这里还不如回迲玩电脑。”王世锋由衷地夸赞道:“周姐不错啊,没想到这小山村里还有电脑用得这么勤的。在网上都玩些什么?”周云莉头都没抬说:“斗斗(地主),主要还是打理自己的网店。”王世锋这下更佩服:“真行啊!都卖些什么?”周云莉说:“我和我老公赵良银是高中同学,读书的时候就蛮好,毕业后直接一起到广东打工,我到一家服装厂从车工做起,去年怀起小崽玉平辞职的时候是设计部副部长;他到一家贸易公司从销售员做起,如今是副总经理咾。回来以后空起也是空起,就自己开了家网店,给后生崽和妹子崽做仿制品牌服装,也就是他们自己发张觉得满意的服装照片给我然后把身体尺寸报过来,我再根据他们对布料和饰品的要求帮他们做好寄过迲。”王世锋彻底对她刮目相看:“有技术就是好!收入可观吧?你有这技术应该直接在广东那边的布料市场边上租间房做才好,能省不少钱呢。对了,玉平还没断奶呢,你不回去喂奶?”周云莉得意地说:“收入还行吧,反正除脱我三娘崽的开销多少还有点节余。我挤了奶放冰箱里,如今放暑假,我爷老子帮我看崽崽。你那么作神搞这些未必真的要到峒上做出什么大事业来?”王世锋苦笑道:“虽然我知道自己到村里来做不了什么,但力所能及的事总得要做点,要不然也让人太小瞧了不是?”周云莉专心玩游戏,不再敷衍王世锋:“唔唔,发挥你的特长为峒上做些好事、实事最重要。”
刚理出点头绪,一位八九十岁的老汉进门来一屁股坐在长竹椅上问:“云莉啊,本柏呢?我家里的灯坏了,叫他去帮我换一个。”周云莉赶紧起身倒杯水端过去大声说:“段伯伯来咾?盘书记今天不得来,今天是我轮班,要不然我帮你迲斢?”段伯伯笑道:“你去?我还怕你摔着呢。”进村以来除了罗小玲一口河南腔的普通话外王世锋听到的都是地方官话,这位段伯伯却是一口西北腔,很是好奇,也上前大声说:“换个灯泡而已,我去。”段伯伯仔细看看王世锋,咧着没几颗牙的嘴笑出声来:“好好好,你不是落枷峒人吧?”王世锋从杂物柜里翻出个节能灯搀扶着段伯伯出门时周云莉跟了出来,王世锋很是奇怪:“不就是换个灯泡吗?还用得你也过去?打你的游戏吧。”周云莉小声说:“你不晓得,这个老者牯的事哪个都不敢马虎,要不然给盘本柏晓得了一餐死骂。”下楼来周云莉跟在王世锋身边小声介绍情况:“段伯伯是峒上唯一的五保户,他自己讲他姓段,一九七O年三江水库动工那年才到落枷峒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迲哪个都不晓得。听讲当年一到来就到峒门口老凉亭边的大皂角树下絮个草窠住下来。当时阶级斗争的弦绷得蛮紧,大队赶紧派民兵严加看守并火速报告公社,公社接到报告立即派人把他抓走。后来听讲是送新疆劳改迲咾,劳改那几年段伯伯也没讲清楚他是哪里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迲。劳改期满后劳改农场把他直接送回公社,公社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愿意到哪里落户过日子,他选择到落枷峒,大队只好把他接回来,安排他住到大队保管室。安份不够一年人又不见咾,峒上报告公社后再也没得人关心他、惦记到他。过了几年又被送回来,讲是他在企图逃港的时候被抓,又劳改几年。再次回到落枷峒后段伯伯腰已经有些驼、耳朵也有些聋、人又已经有点糊涂。土地承包到户的时候峒上分点田地给他,但他根本不晓得耕种更可能是他根本就不想耕种,唯一有点收成的就是旱地上的红薯、苞谷和荞麦,没得吃的时候随便到哪家门口一站,给什么拿什么吃什么。有时到地里看哪个屋里种的东西觉得合意摘回迲煮起就吃。同样对春种秋收不感兴趣的盘本柏和他关系蛮好,跟起他上山装套子逮野兔、挖陷阱坑野猪又下河钓团鱼、网鲶鱼,还跟到学了一些中草药知识。等盘本柏当上村干部就把他当五保户上报供养起,峒上包括乡里的干部不分男女老少都喊他段伯伯。”
段伯伯住的老保管室翻新不久,虽然仅是简单的加固、粉刷,但足以看出来盘本柏这些村干部和村民对段伯伯的照顾还是很尽心的。王世锋踩着旧木饭桌取下烧掉的白炽灯换上节能灯后,段伯伯按按开关满意地说:“还是小后生做事麻利!”周云莉把打湿的抹布递给王世锋:“顺带把电风扇抹下,一事不烦二主嘛。”王世锋笑道:“那你做点什么?”周云莉用毛巾被把床上的东西全部包起来提出门外去:“你默起我会偷懒?该晒的晒、该洗的洗。你就老老实实做事,等下把地扫一下。回迲填值班日记的时候我会给你在功劳簿上写上一笔的。”段伯伯很享受地坐在竹摇椅上挥着蒲扇:“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晚饭就在这里吃。”周云莉坐在门口边洗床单边笑:“死老者牯你牙齿没得两个,哪个肯跟到你吃熬起稀巴烂的东西?我还不如回迲煮面吃。王助理你爱吃你留起陪到老者牯。”王世锋点头小声笑道:“你真不会享福,我刚才看到老头厨柜里有一腿野肉,像是麂子肉。老头很舍得花钱啊,这东西很贵呢,在盘书记店里都是上品。”周云莉起身去看:“真的?就算是有也不是老者牯花钱买的,估计是哪个家伙送给他的。什么斢灯泡?老者牯是想请盘本柏吃好东西,天老爷有眼,该我们两个有口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