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屁事没有,随便弄点东西当是晚饭吃过后王世锋靠在床上上网,在QQ上找陈萍没回复,百无聊赖地下象棋。时近午夜正准备睡觉,周云莉却打电话过来:“王助理你还没睡吧?有个事蛮着急的,黄狗恋窠有个小赖崽不见咾,哦,小赖崽就是小孩子。你是外地人,刚刚来对我们这里的地形都不熟悉,本来不想麻烦你的,可峒上的干部都迲找人咾,我自己两个崽到屋里头走不开没迲。如今那个小赖崽的公公婆婆要死要活的,你能不能过迲陪下他们,也就是要守到他们不得给他们出事。实在是没得人手,盘本柏喊我过迲,我接了半夜的电话,两个崽如今又都还没睡,我实在是走不开。麻烦你过迲帮下忙要不要得?”闲了好几天的王世锋却有些高兴:“这有什么?我这就赶过去。”
第九村民小组黄狗恋窠自然村是落枷峒村除石冲云外最偏僻的自然村,通往该村只有一条路,虽然也能通汽车,但过了虎狼塘有效路面不足两米,加之白天下过点小雨,车胎在土路上打滑得厉害,王世锋这个高度近视不得不小心翼翼。
放暑假后黄狗恋窠有几个学生去了广东跟父母团聚,留在村里的男女老少总共才十一人。失踪的男孩沈宁雨十二岁,下个学期就要上乡九年一贯制学校六年级。因沈宁雨母亲肖桂枝无法忍受极度的贫困,八年前就跟沈宁雨父亲沈庆丰离婚,法院判决沈宁雨和妹妹沈宁霞跟随父亲沈庆丰生活、姐姐沈宁云跟随母亲肖桂枝生活。离婚后沈庆丰一直未能再娶,外出广东打工已经好几年音信全无。妹妹沈宁霞十岁,下个学期将上村小学三年级。沈宁雨从三四岁开始跟妹妹沈宁霞随爷爷奶奶生活。今天吃过午饭,沈宁雨跟奶奶詹细苟打招呼说前两天在山上发现的野兔路上装了套子,去看看有没套到。但直到去县城卖菜的爷爷沈仕贵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还没见到人,两位老人上山漫无目的地寻找直到天黑了仍无果,这才打电话向盘本柏求助。人命关天,盘本柏打电话向派出所求助,派出所让村里先组织村民寻找,如果还是没结果再联系。盘本柏通知在家的村支两委成员全部到黄狗恋窠帮助找寻。村干部们都在山上的时候,守在沈仕贵和詹细苟身边的村民打电话说两位老人即将崩溃,盘本柏只好打电话让周云莉过去,而周云莉根本走不开,这才让王世锋赶过来。
王世锋赶到村口稍一看就直奔灯火通明的人家,停好摩托车走进泥砖房,在村的十一人中除上山找人的三人外,其余七人都在沈宁雨家的泥砖房内。沈仕贵、詹细苟已经接近虚脱,双双脸色寡白、目光涣散地卧倒在村民临时铺到地上的竹凉席上,嘴中不停地嘟哝:“哪么交待啊?喊我们哪么交待啊?找不到崽我们活起还有什么意思啊!”十岁的沈宁霞坐在地上已经哭哑了嗓子。三岁多的沈忠盛明显吓坏了,也哭个不停,任太爷爷沈仕普抱着他怎么哄也哄不住。沈忠盛的奶奶周满女和黄狗恋窠年纪最大的祖奶奶李凤枝分别拉着沈仕贵和詹细苟的手安慰着。在学校学过基本的应急救治知识,王世锋蹲下来摸摸两位老人的脉搏、翻开眼皮看看瞳孔,知道两位老人只是焦虑过度,吩咐道:“麻烦哪位去倒杯开水。”李凤枝没牙的嘴嗫嚅着说:“开水?这么暖的天哪个屋里烧开水?凉水要不要得?平时我们都是喝凉水的。”王世锋愣了一愣说:“也行,看是不是有白糖,如果有的话放点。”李凤枝与周满女面面相觑,好一会周满女才问:“白糖没得,蜂糖要不要得?我屋里还有半瓶子。”王世锋噎得都快哭了:“那最好了。”
王世锋调好蜂蜜水,沈宁霞已经另外拿来一个碗和一个调羹,等王世锋倒一半过来立即跪到詹细苟身边喂,周满女蹲下来抚着詹细苟的胸口安慰道:“莫怕莫怕,小雨那么在行的崽,不得出什么事的。峒上的人都来寻咾,不得有事的啊。”王世锋则一调羹一调羹地喂沈仕贵:“大叔别担心,小孩子房前屋后、岭头山脚跑惯了,最多是摔一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沈仕贵的眼泪涌了出来:“跌一跤没得什么事,我是怕他给蛇咬到嘞。”喝了点蜂蜜水安静了一小会的沈忠盛不知道是还要喝还是再次被压抑的气氛吓着,又放声大哭起来。
知道沈宁雨所说的野兔子路线位置,盘本柏把村干部和黄狗恋窠的三个人摆成一字长蛇阵在可能的位置一小块一小块地搜索过去。黄狗恋窠来了一男两女,都是六十多岁的人,盘本柏虽然顾不了那么多把他们都编进了搜索队伍,但把他们安排在队伍中央并叮嘱村干部:“看到点,找不找得到崽是一回事,这三个不得出一点事。”队伍象篦梳一样搜完一块往回再搜一块。詹慧玲不满地说:“盘本柏你这个狗嬲的,你小的时候不是天天到这坂岭上跑的嘛?哪么没得点名堂?都走过三坂岭、来来回回十多转咾,人影子都没看到一个。”盘本柏拿着手电筒一边扫描一边骂:“你那么狠你教省老子到哪里迲找啊。老子那时候茅窠还幪些,但老子晓得从哪里进从哪里出。”盘日林不耐烦地说:“慧玲你莫乱讲要不要得?屋里头都不晓得乱成什么样子咾。都喊起,喊一句停一下看雨崽是不是到应。”唐慧姬高声带头喊:“雨崽,你听不听得到?听到应一声啊。”大家用心听,却没听到任何回应,盘本柏忍不住又骂起来:“我嬲他老母亲的!死老者牯就是没得卵名堂,到城里头迲卖菜不晓得过了晌午就难卖啊?死抠到一两毛钱的价钱不松口有什么卵用?雨崽呃,听到没得?你娘卖孖皮的听到你就给老子应一声啊。”不知道是一只什么动物窜过去,吓一大跳的邓铁林破口大骂:“你母亲卖老孖皮的!老子明天逮起你熬汤喝!”
眼见得两位老人呼吸平缓了些,王世锋一个一个把两位老人抱到木板床上,长舒一口气安慰守在边上的人:“没事了!就是着急上火,不会有事的。”沈宁霞挪过来问:“满满,我哥哥寻不寻得到咾?”王世锋微笑着蹲在她面前说:“肯定找得着。后背岭就这么点大,我们那么多人去找,肯定找得到。”沈宁霞哽咽着说:“我公公讲怕他给蛇咬到,若是给蛇咬到咾,他得不得死脱?”王世锋知道在场的人都在关注这个问题,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时周满女说:“不怕,峒上不是有本柏么?你们都晓得他跟到段伯伯学过草药还跟到段伯伯学过法术的是不是?他到岭上就什么都不怕咾。”这句话很有用,李凤枝信心倍增:“我就讲咾,本柏是个不简单的人,这么多年他怕过什么?什么事情他都翻得转、倒得起。”王世锋知道再这样耗着难免更加增添悲观情绪,笑道:“晚饭就吃了点面条,到现在我都有点饿了。看谁家里还有冷饭给我舀一碗,有点腌菜就行。”詹细苟挣扎着试图爬起来:“莫讲笑话!你们乌漆麻空过来不得连口吃的都没得招待,我来煮滚饭。”沈宁霞大声说:“婆婆你莫起身!我晓得煮,我来。”李凤枝碎步跟上去说:“女子慢点,我帮你。”王世锋鼻子一酸:“婆婆您慢点!莫着急。”跟出来王世锋走远些打电话给盘本柏:“盘书记,怎么样?”盘本柏气乎乎地说:“你没得卵名堂!这个时候你打什么电话?寻到人我们肯定就回迲咾。你这个时候打什么鬼电话?若是有其他的电话打进来哪么办?手机没得电了哪么办?挂咾。”詹慧玲问:“哪个的电话?是不是雨崽自己回脱迲咾?”盘本柏没好气地说:“那条屪子大学生!装什么卵善人嘛?老子最瞧不起这种装模作样的东西!”胡日林说:“也不得这么讲!他是不晓得我们这里的情况,他肯定不得是做样子。”邓铁林停下脚步说:“莫作声,好像有人到喊。”队伍停下来,大家侧耳细听,什么都没听到。黄狗恋窠的胡小女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哪么得了哦?这么小的崽嘞!”胡小女丈夫沈庆元骂道:“死老婆人忍到!你这么喊死喊冤的等下雨崽应的时候哪么听得到?往前面走。”胡小女带着哭腔高声喊道:“雨崽呃,听不听得到?你出个声啊?急死人咾。”
沈宁霞端了碗面上来:大海碗,面多汤少,足有四两面,上面卧着两个鸡蛋,浇着厚厚一层芝麻油,还有一勺剁辣椒。王世锋看看面,再看看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眼光,端起碗大口吃起来:“小霞不错,晓得帮屋里头做事了。就是咸了点。”大人们会心而笑时,王世锋也笑起来:“先烧好水,等下小雨回来难免一头汗、一身泥,肯定要洗个澡。另外,今天夜晚那么多人过来,等下回来也要吃点东西。满娘,屋里头有没鸡?杀一个嘛,个个都辛苦半夜晚了。”詹细苟翻身起来说:“有有有,要吃点东西的,不得空起肚子。”王世锋避开沈仕贵感激的眼神大声喊道:“别煮面了,煮饭,慢慢来。小霞到门口田里摘把苋菜。”
沈庆元跑过来扶起滑倒的胡小女说:“没得事嘛?昨天落过点雨有些滑,要看到点。”胡小女坐在地上揉揉膝盖带着哭腔说:“没得事没得事!给藤子擓了下。”听到这话原本已经跑近过来的盘本柏又走开说:“若是你走不起咾就坐到这里,我们继续找那头。”盘日林说:“莫出声,好像真的有人到喊。”大家再次静下来细听,好一会盘日林说:“还是没听到,走。”邓铁林说:“等下,好象真的有人喊。”沈庆元转身就跑:“这边这边。”盘本柏快速跟上说:“要死咾?是灯盏窝,八九丈深嘞。”大家一窝蜂跟着跑过来,胡小女也努力爬起来跟上。盘本柏高声叫道:“雨崽,听不听得到?”沟底一个虚弱的声音传上来:“哪个?我到这脚下。”盘本柏破口大骂:“你母亲卖老孖皮的!老子们寻你半夜晚咾。哪么样?伤到哪里咾?”沈宁雨在沟底答道:“没得事!剐烂点皮。”盘本柏一屁股坐到地上:“先透口气!你们几个老婆人找几根藤子,等下我们给个人下迲背上来。”詹慧玲却没去找藤条,也一屁股坐下来打电话:“云莉啊,找到咾。什么?你没过来?要得要得,我给王助理打电话。”黄狗恋窠三位老人痛哭失声。
王世锋把手机递给沈仕贵,沈仕贵眼泪再次涌出来:“什么?寻到咾?没得事啊?剐烂点皮不算什么。嗯嗯嗯,我不迲咾,我放心,我当然放心,我们都放心。”一屋子的人这下都哇哇地放声哭出声来。
盘本柏把女人们找来的藤条编好后挂在枞树上爬了两遍,这下放心下来:“铁林,本来小把戏没得事大可以天亮才下迲,但你也晓得屋里头那么多老鬼等到我们回迲,加起雨崽肯定也不晓得哪么处理伤口,也怕他出血太多。你有没得把握?若是没得把握还是我来。”邓铁林笑道:“这里就算我后生,又三天两头到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哪么都轮不到你下迲。”盘本柏满意地点点头说:“这种事不论后生不后生,没搞过的话人下迲也是添乱。”邓铁林用藤条捆在身上说:“不消讲咾。我下迲。”盘本柏经验老到,就近用柴刀剐下几圈杉树皮来,吩咐胡小女和沈庆元:“你们两个什么都不消管,就记到一点,藤子不管哪么动都不得离开杉树皮,若是杉树皮磨烂咾,哪怕是一点点也要记得喊我们一起拿些新的垫进迲,不然藤子挨到石头就会磨断,铁林就上不来咾。”扭头又吩咐唐慧姬和詹慧玲:“你两个各人拿两个手电筒,一个照到杉树皮这里,一个照到铁林,我晓得往脚下迲不一定照得到,我们看不到铁林但铁林那里看得到光啊。记到若是一个电筒没得电了就赶紧打亮那一个。”最后抬头招呼盘日林说:“我们两个扯紧藤子,放的时候要慢,莫着急,一点一点地放。铁林这条命到我们两个手心上,就算是脑壳抽筋了也莫松手。好咾,铁林你莫怕,你那百把斤我们两个人随便抽得起。我喊一二三放索子咾啊。”
王世锋等大家的情绪稍微平静些才说:“是吧?罗家洞的事不用怕的。都别哭了。等下小雨回来也别骂他。我们还是先搞吃的,等下他们回来个个都累得够呛,要是连口吃的我们都没给他们准备好他们还不得骂死我啊?”沈忠盛见大家都在忙着,从沈仕普怀里挣脱出来,加入到择菜的行列中。
邓铁林落地后解开藤条马上用手电筒找到沈宁雨:“雨崽,没得事嘛?”沈宁雨挤出笑容道:“没得事。”用手在沈宁雨身上一寸一寸抚摸过后,确认他没有骨折,邓铁林用藤条把沈宁雨绑好:“好咾,等下扯起上的时候你自己看到,尽量扒开那些竻桍。莫怕,我喊他们慢慢扯起上。”沈宁雨却说:“慢点,我那个兔子还吊到那里嘞。”邓铁林用手电筒往他指示的方向照了照,找根树枝把野兔拨下来,野兔还想逃,但套在腿上的麻绳的羁绊加上挣扎了半天的劳累和恐惧已经无能为力,邓铁林想了想,脱下自己的T恤把野兔包起来吊在腰上:“这下总要得咾?”沈宁雨开心地高声喊道:“要得咾,高头的人用力扯。”邓铁林在脚下用手电筒照着:“雨崽莫怕疼,扒开那些竻桍莫给得钻到眼睛。高头扯慢点,先等雨崽扒开才。”
刚进村盘本柏远远地就高声报信:“回来咾!没得事没得事,跌到沟里头爬不上来,就搓烂点皮,没伤到筋骨。”沈仕贵和詹细苟磕磕碰碰跑出门去,搂着沈宁雨放声大哭:“崽嘞,你哪么那么不听话啊?喊你莫乱跑啊,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哪么和你爷老子交待啊?”沈宁雨虽然受了惊吓,这时却微笑着说:“我没得事。兔子绹到咾,是我自己索子没绑紧,兔子拖起索子跑了蛮远,我找过迲看到兔子吊到沟边,捡根树桍子迲勾的时候滑下去咾。你们看嘛,好大个。咦?满满,我的兔子嘞?”邓铁林把用衣服包着的野兔放下来说:“兔子到这里。下回注意点,莫为了个兔子搞起整个峒上都不得安宁。”沈宁雨回头开心地对爷爷笑道:“公公,明天你拿到城里迲卖得到好多钱起?你看,还活的嘞,活的肯定卖得起价钱。”盘本柏不理睬哭哭啼啼的一堆人,进屋来看看桌上的饭菜冲王世锋笑笑:“老话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情没来的时候要往最好的情况默、事情来了就要作最坏的打算,这样子做蛮好。不消讲一蔸子人都吓死咾,我们不得先走,还要和他们扯下卵蛋。不然默起他们都是些没得人管的。”
王世锋出门来说:“都别哭了,人都回来了嘛。一个鸡够不得那么多人吃,再搞点别的嘛。”黄狗恋窠的人纷纷往自家屋里跑,分头拿来腌菜、花生、水果糖、饼干、红瓜子,詹细苟则烧水准备搅蕨根粉。沈宁雨安慰扑在怀里仍在抽泣的妹妹:“没得事咾嘛。这个兔子起码卖得几十块钱起,差不多够得你下个学期的学费嘞。”盘本柏高声笑道:“小雨这个赖崽还要得!晓得顾家咾,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迲硬是哭都没哭一声,有老子当年的样子。不过以后莫这么子搞,一个卵兔子抵不得几块钱,作神读书,读好书上一天班买得起好几个兔子。”王世锋往自己脸上抽一巴掌笑道:“早晓得是这个样子我就该好好读书了。”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回来时盘本柏搭王世锋的摩托车:“小王啊,我们这干毛孓屎的地方人要活下来好难嘞。你头前都看到咾,老的老小的小,有点什么事搭把手的人都找不到。”王世锋说:“是啊,农村现在都成空心的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享受基本的社会保障。”盘本柏面无表情地说:“享受条屪子!我们农村人没得资格享受这个。城里头的有点钱或是给别个打工的才买保险,我们嘞?前那些年县里头搞了个什么合作养老保险,没得好久又讲不搞咾,如今还有好几个人连本钱都没讨回来。如今搞的是农保,好象是讲到六十岁个个月有几十块钱拿,几十块钱有什么卵用?买得起油还是买得起盐?”王世锋说:“农保可以多买的啊,买得越多到时拿得越多。”盘本柏凄然一笑:“钱嘞?钱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