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在王世锋的坚持下特意把桌子摆到李凤枝的泥砖房前的空坪上，完全在村里近百年树龄的冬梨树树荫庇护之下。十多米远就是村里的老井，溢出的井水淌出流入村前近三十亩水田中。饭菜都绿色环保，但彭小菲看来对这种大海碗、大饭钵的情形不太习惯，坚称不喝酒，端起饭钵有一粒没一粒地扒，夹块苦瓜细细嚼着说：“村口这几十亩水田看样子旱涝保收啊，荒起可惜了。”作为主宾的彭小菲没怎么动筷，除沈忠盛捧着一只鸡大腿啃得有滋有味外其它人都没什么动静。沈仕普夹起鸡肝放到李凤枝饭钵里，李凤枝却自己夹起另一只鸡腿用手撕着往嘴里塞，抬头咧着没几颗牙的嘴笑道：“都吃，都吃嘛。”唐慧姬凑到李凤枝耳边大声说：“婆婆，鸡肝花我后背才放进迲煮的，嫩得很，你吃得摇。”李凤枝一边往嘴里塞肉丝一边笑：“哦，我晓得咾。你喊我吃肝花是不是？其实我不喜欢吃肝花。你们也莫喊我吃，喊我吃肝花那是想我死得早嘞。”彭小菲笑道：“老太太还是很会养生啊，知道动物内脏脂肪、胆固醇都高，难怪九十岁的人还这么强健。”沈仕普从李凤枝饭钵里把鸡肝夹过来咬一口说：“彭所长你不晓得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我们这里老传统杀头牲的时候都是给老人家吃杂碎的。不过这个老娘头没得牙齿又不爱吃炆烂的东道，还爱吃瘦的。”李凤枝很高兴：“普崽你在行，你爱吃就多吃点，不爱吃就莫吃它。我不爱吃嘞也是有由头的，讲起这肠子肚花来好造孽的嘞。先前我们的祖公老子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人，都是些逃兵、土匪、强盗、犯官、罪民。逃到这个穷窠獠陬来就是想活下来嘛。讲什么都是假的，活起最重要。那时候不和如今一样，那时候岭上什么东西都有，各种野东道、笋子、蕨菜、葛根、菌子多的是，若是没得大的天灾哪么子都养得人活，后背人多了就开田嘛。再后背官家就要收皇粮咾，我们这个穷窠獠陬自己吃饱都难，风调雨顺的时候还好，若是撞到荒年根本就没得活路。没得办法，农忙的时候就忙农，农闲的时候就到广东那边迲挑点盐回来卖下，若是撞到外头的人挑盐过来、运货过来的就抢脱，实在没得吃看外头哪个大户人家有富余，抢得来就抢点、抢不来拿到他屋里头的人斢点，也不是想发什么财，总要养活一家老老小小嘛。我们这里的人不和讲古那样子抢金抢银，我们这里不计多寡、也不论贵贱，抢到什么是什么。后背有黑脱心的人特意到运的货里头夹起下过毒的东西。那一回我们落枷峒闹死的人超过三成嘞！这一回就学乖咾：从那以后凡是来路不明吃得的东西都由老弱病残先吃，等试过的人过个把时辰没得问题其他的人才能下筷。强劳力是根本、小赖崽是希望，就我们这样的老弱病残是依赖者，当然由我们来试到吃。这下晓得咾？莫默起吃饭的时候喊我们老鬼先动筷子是尊老敬老，其它地方因为什么我不晓得，反正我们这片天最初就是要我们这种老鬼试毒嘞，因为有毒的话，内杂特别是肠子肝花毒性最大嘛。”李凤枝把撕净肉的鸡腿骨往身后抛出去，她养的那条老黑狗原本懒洋洋地趴在老冬梨树下打盹，这时却异常麻利地腾空一口接住，回到树根下满意地慢慢享用。看着李凤枝干瘪、少牙的嘴大嚼着鸡肉，彭小菲和王世锋双双目瞪口呆。
回来的路上彭小菲车开得很慢：“王助理明白了？所谓救急不救穷很适合这里的人！他们只要能活得下去根本就不在乎三瓜两枣的恩惠或者说得难听点是施舍。我来一年多了，比你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他们需要的是有尊严的自助或者说是自救。你是落枷峒的村官啊，这些事情原本就应该你来做，而且你也有义务做好是不是？”王世锋还沉浸在李凤枝渲染的悲情中，长叹一口气说：“我有什么办法？要资金没有资金、要技术没有技术。还真不瞒您说，我来当这个村官还真就是争取利用这几年的时间多看看书考个公务员干干，向您学习，拿份虽然不多却稳定的工资，天晴不晒、下雨不淋，老老实实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彭小菲笑道：“别妄自菲薄！我可是听说你到来没几天就主张要替村民讨工资呢。这说明你很有责任感！不过什么事情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光是从工资这件事来说，讨工资都不容易，为什么呢？时间过去那么多年了对方只要提出时效问题你这边就很麻烦。不过现在是那个什么雷学锋自己主动提出来调解的，那说明他自己也觉得理亏，这笔工资他应该付，所以你讨工资肯定有胜算。但他为什么要主动提出就工资问题调解你想过没？”王世锋摇头道：“没想过，或许正如您所说是他觉得理亏，而且这些老头子又敢找他舞枪弄棒，他心虚也不一定。这种摆在桌面上的东西会有那么复杂？”彭小菲猛摇头道：“这怪不得你！你刚从学校出来嘛。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今后你要把落枷峒的村民跟商人区分开来，当然这里指的落枷峒村民是目前留在村里安分过日子的。我是看你在QQ里那上千字留言才过来的。”王世锋笑道：“本来嘛，我刚加你就通过了，未必刚加上你就开会、视察去了？太拿我们村官不当干部了。还有，你给每家一箱牛奶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实际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有那一箱牛奶的钱还不如给他们买些面条、猪肉，他们是扎扎实实居家过日子的嘛。这箱牛奶搞不好他们会留到过年，那时候过不过期都不清楚。”彭小菲长叹一口气：“我看你很容易情绪化，也过于实在。别怪我话说得难听，你很难成大事！也就是说你很难成为独挡一面的首长，不过是个好助手。从政来说你可能是个优秀的办公室主任、从商来说你可能是个优秀的职业经理，但永远成不了一个地方首长或者公司决策者。所以我建议你放弃考公务员，如果感兴趣的话不妨考虑一下参加司法考试，目前法制虽说还不是太完善，但从长远来说律师将是一个很不错的职业，特别是相对于你的个性来说很适合。”看看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学历也高到不哪去的彭小菲，王世锋心里甚是不平：“党中央、国（务）院也都还有个办公厅呢？当公务员能混个办公室主任什么的干（干）已经非常满足了，哪怕是曾主任那种乡党政办的主任呢。”彭小菲笑出声来：“如果你以他为榜样的话，祝贺你，你的前程一片光明！到你退休的时候，最次能混到县老龄委副主任什么的级别。”王世锋仍耿耿于怀：“在您眼里这不算什么，但从我们这些草根层眼里来说副科级已属高干。再者，我个人对从政并不怎么感兴趣，只对成就感在意。”彭小菲摇头道：“知道刚才我说的你肯定不爱听，但现实就是如此！以后你慢慢就理解了。”
下车前，王世锋平静地说：“正如您所说，我还真没想办成什么大事，但帮沈宁雨一家改变一下肯定不成问题也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哪怕是一丁点的改善。”彭小菲抽抽嘴角：“那是当然，你年纪轻轻的不管是凭体力还是凭脑力都能养活一大家子，给两个孩子解决一点学费、改善一下伙食肯定不成问题。但你大学四年就是为了养家糊口而上的？上学的时候你肯定也跟绝大多数人一样有过改天换日的志向吧？怎么才出校门一两个月就毫无激情、没点上进心了？”王世锋下车关上车门，又趴在车窗上探头进去说：“现在的大学生有如过江之鲫，个个能养家糊口已经很不错了，你们这些大领导现在不也是天天在为解决大学生的就业问题而绞尽脑汁吗？刚毕业回到老家，在大马路边上看到个宣传牌口号叫得很响亮而且极富感染力，‘灵活就业处处路、养猪发家能致富’，我从来不歧视任何正当职业，也确信养猪真能发家致富，但既然说到的是灵活就业，不用说就是给我这种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看的。可您知道我上中学时那堵墙上写的是什么吗？‘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我读完大学回来再养猪？还不如上完高中就把四年大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投资养猪呢，弄不好现在已经成了养殖大户。所以您要明白绝大多数人还是想着怎么解决眼前一大家子的温饱，而不可能有太多的人能跟您一样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和人脉资源而有机会意气风发、指点江山。”
王世锋扭头离开，彭小菲坐在车上高声问道：“你说落枷峒的人当初为什么不用猫猫狗狗试毒呢？是怕万一没毒可惜那点动物内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