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摩托车刚出新落枷峒坐在后座上戴个黄色太阳帽的周云莉搂着王世锋的腰静静地把脸贴在他背上,不一会竟然伏在王世锋肩膀上抽泣起来。王世锋不明所以,也不想知道,干脆加大油门,两分来钟就进到老落枷峒村。刚进村口,周云莉整理好情绪指点着让王世锋把摩托车直接开到胡世保家门口。
从村路口到胡世保家三四十米的小道都是青石板路,胡世保家的院墙由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砌成,而且看得出来时代久远,院门的门框也是旧时的石条,但门板是后来换过的。院门没关,王世锋一只脚刚跨进去,还没来得及招呼一只饭碗迎面飞了过来,幸好躲闪及时没被砸中。来不及细想,胡安成手握一根锄头把子边往外走边时不时回头大骂:“死老者牯,你狠什么狠?没得你这么没得卵用的爷老子,没得本事就莫讨老婆,要讨老婆就讨个像人的,捡个蠢婆子回来算什么卵本事?捡个蠢婆子睡下就睡下,莫养出老子来呐!有本事养出老子来就要有本事帮老子讨个老婆。老子就是给你害死的。老子走,老子再也不回来咾,要你老者牯断子绝孙!”王世锋一把没拉住,只好进门。坐在里屋石条门槛上气得大口喘粗气的胡世保见王世锋进来挤出一丝笑意说:“王助理来咾,给你看笑话咾。”王世锋坐在他边上的石墩上问:“老叔,这是怎么了?”胡世保捡起地上一个半瘪的纸盒给王世锋看:“家门不幸、祖宗丢人现眼。”王世锋打开一看,见是几张翻录光碟和一个男用情趣用品,笑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安成也已经三十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胡世保摇着头直叹气:“怪我自己没得卵本事,连帮崽讨个老婆都讨不起。今天晌午你过来喊我迲接人,我这张老脸再厚也不得迲接不是?这个死崽刚回来就喊我拿钱,讲派出所那里要罚款五千块,还讲是你垫出迲的不得不还。我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如今手头上没得,大不了过年边卖完那几个猪再还也不迟,这个死崽就翻天咾,又拍桌子又砸碗还翻箱倒柜嘞,连蠢婆床底下都给他翻起乱七八糟。我讲了句她再不晓得事情也是你亲老娘,这个死崽竟然敢出手来打我。唉,不讲这些咾,讲起给别个笑话。你的钱我年边再还你哈,你多担待一些。”
王世锋还在考虑要不要戳穿胡安成虚报罚款的事,周云莉进来了,看到纸箱里的东西差点笑出声来:“伯伯你两父子又搞了一盘?看样子这回总算是你搞赢咾,安成跑脱咾嘛。我讲你这岁数反正搞他不赢,忍得过就忍、忍不过也得忍。两父子天天吵吵闹闹又是何必嘞?”胡世保哽咽起来:“云莉你是不晓得啊,当初养这个崽的时候是你老娘过来接的生,听到讲养的是个崽的时候,我坐到大门口都笑出声来咾,好好丑丑有个延续香火的种啊。到如今,我连吃他肉的心都有哇!”周云莉安慰道:“伯伯想开点,你好好丑丑有个崽,安成讨个老婆回来养个孙崽出来给你捧起是迟早的事,财牯伯伯那边嘞?若他也和你一样这宗那宗都沤到心里头还不得急起迲喝农药?今天我们不是来喊你还钱的,是来看下你老人家和满娘。那点钱莫讲是王助理暂时垫起的,就算是他拿起也没得好大的事。”胡世保抹一把眼泪说:“那不得行,莫讲是五千,就算是五块钱,该我们屋里出就得我们屋里出?”周云莉吃了一惊:“五千?”王世锋伸手掐一把站在自己身边的周云莉雪白的大腿:“就是就是,该还的就还,不在乎钱多钱少,不过我反正也不急,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周云莉拍开王世锋的手脸一红道:“王助理既然讲咾,伯伯你就莫总放到心里头。”王世锋说:“婶子在里屋是不?我们进去看看。”胡世保立即起身拿起纸盒堵在门中间说:“不消咾、不消咾,你们有这个心我们就蛮感谢咾。”
出门来王世锋问:“看来他根本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他老婆。”周云莉摇摇头说:“锁到里屋,一是怕丢人现眼、二是怕她跑出迲没得地方找。我讲你头前掐我做什么?”王世锋只好实话实说:“派出所那里只罚了五百块,胡安成说是五千,这是要坑爹呢。但我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戳穿他吧?那岂不是火上浇油?”周云莉红着脸说:“我讲嘛,你哪么突然发起神经来乱摸乱掐咾。反正还早,我们回迲走白水寨。”王世锋觉得很奇怪:“这里离你婆家就几步脚远也不去看看?再说你不回村委会骑摩托车了?”见周云莉脸色铁青,王世锋不再说什么,载着她就走。刚出到村主干道突然又听到周云莉的抽泣声,王世锋一脚刹车停下来扭头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看你哭会以为我欺负你。”周云莉拿出纸巾擤擤说:“没得事。走嘛,走慢点,反正不着急。”虽是酷暑季节,太阳西下还没落岭在这山沟里却已经没有多少暑气,倒有丝丝凉爽。慢慢开到三江水库副坝路口时,周云莉说:“停一下。”停车后周云莉下车来捶捶腰说:“你这个烂摩托车抛起我腰骨好疼。”
眼皮底下就是三江水库。三江水库自从列入县饮水工程后杜绝了一切污染源,连以前游泳、划船这些周边村民司空见惯的活动都予以禁止,真算得上是山清水秀、晴空碧野。王世锋深吸一口气说:“虽说我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但上苍还是有眼的,在这里不呼吸一口污浊的空气、不喝一口浑浊的泉水。”周云莉还在努力整理刚才失常的情绪:“你们这些学生崽就是喜欢装腔作势!你教省我这些抵得几个钱?”坐在草地上的王世锋一愣:“钱?是啊,值几个钱?一元一天还是十元一天?”周云莉过来坐在王世锋身边,沉默不一会干脆躺在草地上说:“读书的时候、我和良银看牛的时候就经常到这里耍。那时候天更加高、树子也更加多、更加大。那时候这里的路还都进不得车,都是牛脚洞窟,蛮多蚱蜢、狗婆蛇、蟆蛤。有一回我和他也是今天这个样子睡到地上,一条菜花蛇过来差不多都要爬到我肚皮上咾,吓起我跳起来就跑,鬼喊鬼叫的!良银好快哦,捡起竹桍一下子就把蛇打死咾。”王世锋扭过头来看,发现周云莉眼角又淌出眼泪来:“怎么?想老公了?你们又不缺钱花,比金领不足、比白领强多了。何必呆在这小山村里耗着?等孩子断奶了就到广东去团聚吧!什么乡愁啊、恋土啊,那都是穷酸文人扯的蛋!把自家小日子过好最重要。”周云莉揩揩眼角问:“就不能兼顾吗?”王世锋笑出声来:“五柳先生知道吧?就是那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陶渊明。很多人仅凭这个故事都想当然地认为他如何如何高风亮节,其实都是没了解具体情况的盲目仰慕。当然他那个时代白米是奢侈品,五斗米市值也不低,但仅从这五斗米来说薪水确实不高,很少人会想到当时的官员还有官田、例份钱这些常规收入,这些才是当时官吏拿得上台面的收入大头,但这些收入只要你离职就没了,实际上相当于现在的职务津贴之类。故事上说他当时是彭泽令,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县委(书记)吧,上级领导来视察暗示他送些土特产什么的当然数量还不少,老陶很不爽,辞职不干了。但他还是颇有些家底的,他自己写的诗里都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意思就是自家种点豆子还不如狗尾巴草高呢。你想哈,如果他没点家底的话,靠他种的那点豆子肯定养不活一大家子吧?家都养不了他写个屁的诗啊?那时候的笔墨纸砚一套文房四宝比现在的智能手机还贵,正宗奢侈品还属于易耗品呢,此公还是位高产诗人,不论其诗作优劣,诗作高产笔墨纸砚的消耗肯定不少,没点家底他拿什么写?所以我们都正常点,不管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手上总得有点碎银子才行。不过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你这种感性的女人真不容易!我算是见识了。”周云莉侧过脸来问:“王助理有女朋友没得?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峒上的女子崽如今都到外头打工,过时过节的时候会回来一些,有几个生起还是蛮乖巧的。”王世锋摇头道:“女朋友没有,但也不敢麻烦你帮我做大媒。现在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呢,不忍心再多饿死一个人。”周云莉爬起来拍拍屁股笑道:“我是怕你到时勾引哪家的老婆人惹出事端来收不起场。走,回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