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只怕皇帝身子临时出意外,很可能会有比闰二月会极门那次更严重状况发生。
他出门时四下观望一番,仔细观察了今天天气状况,回想会极门那天当时气温风向,心下略作比较。坐官轿从家里往午门赶,一路上,他几次掀窗帘看街面情形。到午门与勋贵朝臣寒喧,他小心察看别人动静有无异样,也感受到其他人对自己的异于平常观望。午门等待时,又小心察看天色风向、宫门侍卫值宿状况。
天色渐明,宫门比往常略晚开一小会儿,他都还在担心天子是否又会另下诏书改变主意。
乾清门外看到天子身影一刹那,他在更笃定无疑先前定论的同时,也真的把这一直担着的心提到嗓子。
天色已明,仲夏清晨的温凉舒爽中有一丝热气上来,每一阵轻风拂动,他心下都紧张一把。
他眼含热泪忧急满面,半是早已酝酿多时的熟练表演,半是确实太过心情紧张。
模糊中似乎小太子在向下怒视,朝自己这边也瞪过来一眼,他心下吃了一惊。
难道自己昨天思量半天,竟又领会错了天家父子意思?
余光扫向别人,眼中能看到的前排这些人,全是自己这类表情帝。个个神色举止相类,有些只怕比自己还更急切。两个国丈尤其不堪,他们那模样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假意做态,连自己都判定不了。
他安下心来,自己没领会错。
天子安坐下来,小太子镇定如平日。御门视朝鼓乐仪仗,朝臣们行礼如仪,一切都如寻常。
他此前对种种现场意外的担心,终算也暂时落定。今天大概不会出意外了吧?
他对今天朝会还有另一方面的估计,他猜测天子很可能会现场颁旨。身体到了这地步,也应该要为他自己的后事,向朝臣们作点透风安排。
他的身体这副模样,他不可能自己完全不知,全无打算。从他让太子留高仪示意太子监国,从他不知从谁那得的主意,让太子给陈以勤、张四维赐那样的几幅字,就可知他已有思考安排。
即便他今天不现场颁旨,哪怕他自觉还能拖几个月,他也应该会留自己这三位阁臣说话,交待点口气。
在上月底御门视朝圣旨颁下前后,向朝臣们把太子监国这话题透出来,不可能就这么草草了结无下文吧?
难道他自己这副模样,他还指望康复转好不成?
他这样子,比他老子世宗皇帝驾崩前还糟糕。
是了,世宗皇帝最后一次视朝时,也是这副类似模样。世宗从这副模样到驾崩,前后相隔了多久?两个月?
世宗先前可没有他朱载垕那天在会极门时,看上去很象是中风偏瘫的那回事!
他这副模样比世宗当年更糟糕,能撑多久?只怕一个月都撑不了!
他坐上那位子可才五年多,这么快就要驾崩了么?
想到这里,张居正心里没来由也涌上一股酸楚之意。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这眼泪并非是先前酝酿半天的成果,竟是自己心底里真的有股痛惜之情。
十几年君臣相处下来,自己这些年也为他朱载垕真真假假操了不少心,付出的心血还真不少,彼此之间也很有些感情了。
说起来如今这皇帝对自己也不错。
自己当年违制接受恩师夜召,越权私自密拟大逆不道先皇遗诏,虽然改弦更张于江山社稷有功,但终究是伤了皇家脸面。
高拱拿此事咬住恩师不放,被恩师轻轻松松三招两式下来便驱赶出朝堂。但皇帝也慢慢领悟过来,反而对高拱更加专一信赖倚重。
即便如此,皇帝对自己也从未追究,始终对自己都是提携奖赏不断,从未让自己难堪。
自己侍候这位皇帝,可比恩师侍候世宗要轻松多了。
说来世宗皇帝驾崩之前,也真是为他的儿孙想得周到。
他为自儿孙们精心选拔留用的这些臣子,既有自己和高拱这样能办事的能臣干臣,也有陈以勤殷士儋这类舞文弄墨、靠上门吊丧帮办祭太庙皇陵杂务混日子的词臣。
在世宗皇帝想来,儿孙若是将来沉稳些了,也象他那样精明能干。他们自己也能乾纲独断,那就多用用陈以勤那类词臣。让这些货帮忙摆弄下圣旨,文字中做出花朵来搞得花团锦簇便好;
儿孙们若是将来依旧不中用,懒得管事管不住事。那就把朝政托付给自己和高拱这些能臣,天下一样能垂拱而治。
至于世宗皇帝他自己?他朱厚總要用的臣子,那可是百万人中也难找着一位。既要会写花团锦簇文章,又要能替他聚敛钱粮修宫修陵平定寇乱,还得能陪他写青词供奉神仙。
除了夏言、严嵩父子、徐阶,别人他都看不上。
被他看上了的,或顾虑朝堂大局百依百顺奉承他、或为皇家长远着想小心翼翼认真劝谏他,一个个地都是耐心精心小心侍候他几年十几年。
到头来呢?
一个被他砍了脑袋,一个抄家几乎灭族。
也只有恩师,十几二十年如履薄冰,勉强算是得了善终。一一一那还多亏了他修仙得道,升天的及时。
他自己大冬天穿着单衣,到处仙风道骨地显摆,最后做神仙去了。留给他儿子朱载垕,接下一个四处透风的破烂摊儿。
朱载垕自己是不中用的,若是离了自己和高拱,那都没地儿哭去。
这几年若不是靠自己和高拱尽心竭力打点,几年下来面貌粗安,天下只怕早就乱了套。
他朱载垕这几年如果还是让陈以勤殷士儋他们继续混下去,只怕早就天下扰攘四方不得安宁。
这几年他朱载垕知道朝事自己弄不了,陈以勤殷士儋也只能帮他写点吊丧帖子诗词祭文,帮不上他的忙。他对高拱和自己专一倚重,放手放权,言听计从。天下也渐渐安定下来,有了点模样。
偏偏他自己不听言官劝谏,不知爱惜身体。弄成如今这副模样!
怎么他如今既已到了这地步,为何反倒又让小太子给陈以勤写那两幅字?
他自己不中用,用不着养词臣吃闲饭。要自己和高拱来帮衬打理,维持住局面。怎么他将来驾崩了,难道还要让他那十岁儿子养闲人?甚至难道要自己和高拱让位置给那帮混日子的么?
这都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是冯保他们?
是那几个老太监?
这些阉奴就这样为了内廷大权,要把自己这些能臣闲放?
真要如此,朝堂真的将大乱。已安定有模样的局面,又将会是一团糟。天下事将不可为,局势将不可挽回!
小太子再聪明,也只有十岁!
在你朱载垕指点下,学了点朝务,看得懂折子,那已是祖宗保佑!江山社稷有幸,将来有所依托。
但他这小娃儿难道还能甩开自己和高拱这帮能干事的,靠几个书法诗文写得出花来的词臣,一个人处理国事不成?
就是当年精明强干的世宗,那也不能!哪怕他是神仙转世,那也做不到!
到了这时节,你朱载垕对自己后事还是半点风儿不透。两个多月不现身,一直传旨说自己身体大安,又让儿子隔天镇定如常地往文华殿认真学功课。私下里却又玩这些花头,似乎在安排让那些帮闲词臣回来。
这究竟是什么个主意?
这究竟是谁出的这主意?
等会天子召见,他朱载垕若真有这方面的口风,自己要不要顺势探探这荒唐主意的由来?
高拱高仪知不知道这些?他们又是什么想法?
等会儿自己三人见过天子回内阁,要不要与他们商议此事?
只怕得想点法子让那高大棒槌上封密疏,认真仔细问问?
是了,前阵子宫中让人去南边,说是要召回在南直办织造的老太监赵玢。听说陈矩让那去传旨的太监顺道去殷士儋那里,问殷士儋最近是否有新诗词?如有,就顺道带回来。
他陈矩一个阉奴,问什么诗词?这必是好学的小太子所交办。
没准天家父子对殷士儋,也是如对陈以勤一般,此事或许另有玄机。他高大棒槌对陈以勤,向来不放在眼里心上。但若是殷士儋?这棒槌只要听了一点风声,不怕他不要跳起来!
小太子这阵子还真让人琢磨不透,每天镇定得让人觉着真是个小大人似的。功课之好,让人惊讶!自己那几个儿子当年肯定是比不上。自己那几个儿子,可是中举人中进士都不成问题!比那陈于陛可要强许多!
这小太子刚才在台陛上皇帝身边瞪过来一眼,为的什么?是怒视下面朝臣这般作态?责怪朝臣们失态失仪?
皇帝那身子难道还有好转希望?真的好了?荒唐!
他是忧心大家慌乱作态,让他父皇看后更加心情不好,加重病情?
这小儿对他父皇倒真是孝顺。
天家父子这会儿在耳房里谈什么?自己这三人可都站了好一阵子了。太阳出来了,今天又是一天干热。嗯,身上已见汗了。
眼晴余光看见太子仪仗终于从侧门出来往这边过来了,转眼太子到了跟前停辇下来,三人躬身行礼。
却听得小太子果然训诫了自己作态太过,是了,想是自己刚才眼中泪珠转了圈儿,留了痕迹。
太子与天子刚才说了些什么?谈了这么久?天家父子俩近来这关系,倒真是亲密如寻常人家。
回头示意,谢过高仪扶自己一把,余光看着往文华殿而去的太子仪仗。
张居正稳住心神,转头轻步跟上高拱。
三人到乾清门耳房外,跪伏行礼,听门内端坐的皇帝宣露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