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易山川出生后的第二年,易山川的出生也是深冬,但是那年的冬天没有今年的那么寒冷。夜冷欺寒,梦幽含霜;鬓已染冰,冷犹在骨。那年深冬冷的让人心颤,袄绒衣被似乎已经失去了它的温暖,就算是隔着被子也犹如冰铁在怀。寒冷中根本燃不起一丝火花,家中长明的燃炉是镇上的镇长背着整个镇子的财富,进城换来的‘冷犹燃’火种,二十八人的队伍进城,回来的只有三人,包括镇卫队长在内的二十五人全部冻死。只有镇长修为高点,强撑到最后,回镇后整整调养了三个月,现在的每个冬天当寒风吹进屋子的时候,他还有种凉风穿透了双腿的感觉。‘冷忧燃’火种保着的是他的儿子,闻祥雨,也是他的独生子,在回来的路上镇长曾不止一次的向他陈述遗言,但最后他熬着活了下来。
活着的第三个人是个外来户,易云亭,没人知道他是来自于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只知道最终他将镇长分来的火种燃在了自己的屋子当中,那年‘冷犹燃’续下了易山川的命。
雪花怜就是出生在那个深寒之中,那年人们都以为她会冻死在那个冷到无法自已的年月。听说她出生的那一天,天上飘下的不是雪花,而是冰凌碎漫天,比最冷的寒冬还要冷十分的冰凌丝雾。屋内的‘冷忧燃’几乎都要燃尽它的最后一丝暖意。雪花怜出生的时候全身泛出青色,人们都以为那是寒冷的天气引发的皮肤色变,这样寒冷的天气出生的小孩是无法存活的,就算整个镇上的成人都被冻死了一大半,更别说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可是那年她坚强的活了下来。据说那天是整个冬天最冷的一天,她的嘴唇那一天整个都是紫色的。
那天生下她后,她娘身死,通体泛着青光,安详而逝。人们都说她不该出生在这个冬天,他父亲后来给她取名雪花怜,并不是她的本姓,至于为什么,也许是那年太冷,冷的雪花都发出了可怜的哀叹。后来镇上的人将他娘葬在了‘池清潭’,那是镇上的风水富饶地,只有镇上有些身份的人死后才能被葬在那里。他父亲是于镇首富,于镇便是雪花怜出生的镇子。易山川不知道出生在哪个地方,他是被抱来这个村子的,听说那年,三府十八郡中有山川移位,河流换道,其中九郡的大地运势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没人知道是何原因。
雪花怜是一个很静的孩子,几乎不出门,几乎不吵闹,六岁之前易山川没有见过雪花怜。
三岁那年他只听说‘风忧楼’有个女孩叫雪花怜,他的父亲叫做夜镂空。那年易山川开始拿剑,未开封的沉铁,易山川还记得那个一尺长的沉剑,十五斤八两,黑色,这是易山川记的很清楚的颜色,像是地狱的恶魔在上面图上的妖异。这把沉剑在他手中握了三年,三年他的手臂从幼嫩变的粗壮,他的身材从单薄变的结实,但是眼神似乎由原来的古灵精怪变得沉闷缥缈。三年来那把一尺长的沉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手,哪怕是吃饭睡觉也得把这把剑握在手中,这是禁令。他用这一把没有开封的沉剑,劈木桩,整整劈了三年。三年他从未离开过院门。
易云亭,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更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只知道在他的身上流淌着一种亲近的感觉,但是易山川却不知道该如何亲近他。他不是易山川的父亲,六岁前只被允许叫他亭叔,易山川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对易云亭有一种很强的依赖感,那是一种对血液的认同,一种亲化。易山川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甚至都没有问过,他不敢问。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自己父亲的样子,像闻祥雨那样的温文尔雅,健步空灵,清风中带着墨香;还是像夜镂空那样的沉静清明,似乎可以顶起天地桥梁的泰然居士;还是像羽夨炉那样的粗狂帅气,阳光般的身影,照起整个镇子的绚亮。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父亲,是否跟易云亭一样的身材和相貌,其实易云亭长的一点都不寒碜,他似乎聚集了闻祥雨的书生气、夜楼空的沉静清明,如果他爱笑的话,绝对如春风般温柔。
六岁那年,易山川换了一把两尺长的剑,重四十八斤。对于一般人来说,这已经是一把很沉的剑了,成年人想要单手挥动这把剑都不容易。那年易山川开始学剑谱,一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剑谱,只是把劈木桩换了一种形式的剑谱。他现在被允许跑到院子外边去,劈水、劈树、劈石、劈山,还是一把未开封的剑。水为势,朝涨暮息;树为生,环环不休;石为金,固而坚挺;山为土,德而福厚,这便是易云亭交给易山川的剑谱。
那年他懵懵懂懂。易山川不知道什么是朝涨暮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朝暮之间,水与水之间有何不同,他只知道水是他每天的必需品,他每天都要喝上几斤的泉水,才能保证他的精力充沛;他感觉到了荆棘林的不死不休,一个月了,他没有砍倒一棵荆棘树;他也感觉到了石头的坚固挺拔;但是却感觉不到大地的德而福厚,因为他的伤和痛,大地并没有为他治疗。他最终接受的是易云亭如针刺脉骨般的推拿,从三岁开始易山川已经不清楚是多少次的推拿了,许是一天一次,也许一天好几次,但是每次接受治疗还是有一种被万蚁啃食的感觉,折磨着精神。似乎能够让易山川感觉到身体最细微的变化,颤到毫厘,酸到细微,蔓延到最深处,在易山川心中那是一种折磨,但是就是这样一种折磨将他的身体打磨到晶亮,将他的伤痛消磨到虚无,那些年易山川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方法,可以折磨人心,也可以锻炼周身。
易山川不明白,为何易云亭每次都有如此大的精力,来为他推拿,似乎每一次推拿都要侵透他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块肌肉,扩充他的每一丝神经,甚至每一个细胞,如果单独靠计算、感知,那得需要多么精准的把度。易山川心中忽然有了这样一种想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开始在心中计算,那些概率和精微的数字,也许是易云亭教他数字开始,也许更早。这不是对数字的精算,而是对某些现象似乎有一种把控,似乎来自于灵魂深处,又似乎是一时的灵感。
那年六岁,花枝漫烂。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雪花怜,阳光灿烂,但是衬出的却是她的清冷,那种冷不拂面,但却萦绕环身,夏天跟她待在一起,一定是一种不错的选择。雪花怜站在山顶之上,清冷且美丽,似乎是被蓝天遗弃的一片残云,她在那里不进世格,轻踏风月。
朝气初成,已为龙泉,易山川瞬间似乎明了了,朝涨暮息的意思。只见清晨的雾气像是有灵性一样,活跃沸腾,在雪花怜的周围旋转,山间的溪水像是燃起了相同的节奏,在奔腾、呐喊。片刻易山川像是进入了某种境地,随着天地的潮声在和乐。日升朝涨,渐而息止。当易山川清醒的时候,已经失去了雪花怜的踪影,张眼而望,才发现自己在一片深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