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提不打紧,一提便闹得满城风雨。宫中各样猜疑又潮水般泛滥了。这次竟是出奇的雷声大雨点小,宫中皆不敢妄加评论。
这大致又为一些陈年往事。皇帝登基甚至于登基后,许多人血溅宫廷,其中缘由自不必多说。而怨灵不散,现身阳间追魂索命之事又绝不少见。况皇帝固然不信神灵鬼怪之说,法事道场从未积极办过。游魂集结,嗣机报应,不失是一个合理解释。
不管如何说,嫔妃侍疾是义不容辞。各宫主子皆守在紫宸殿轮流照料皇帝。除此之外,前朝皇亲国戚亦侍奉左右。听闻因皇帝生辰与秋狩时候离得较近,故大多封王都还驻留长安。不想皇帝身体不适,延误了秋狩,封王们便索性入宫照顾皇帝了。一来二去,后宫这边照顾皇帝的担子减轻不少。
过了几日,皇帝的病好转些,但出乎意料的事又起。几日之中,有好几人亲眼目睹了幽魂。他们说,这是一位年轻男子的魂魄,身着带有地窖中腐败霉味的灰黄布衫,披散的长发遮住了脸庞,发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它深夜徘徊在庭院中,天亮时散去。
这样的事多了,自然是人心惶惶。虽说众人嘴上不敢说什么,然恐惧之心已从众人面上发露。
丽正殿为班美人所居之处。自从此事发起,丽正殿那边便忙得不可开交。又是烧香又是拜佛,仿佛是独惧恶鬼般。班美人自己倒是很信鬼神之道的,据说其日夜虔诚烧香念佛以求平安,至今真无灾祸降临。
“妹妹可不要认为世上没有魂灵的。人生在世,天道轮回,又有谁可以躲得过呢?”我同班美人恭敬拜完菩萨后,班美人屏退宫人,与我说道。
“俗话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叩门’。因果报应之说,不无道理。”我说道,“皇帝经历的杀伐决断、争权夺事之事太多,而又偏是个视神灵于无物的,如今恶灵上身。说个明白话,恶灵缠身皇帝,倒是谁也怨不得的。”
班美人沉吟,道:“可不是。手上既然染了血,便要真诚祈求众神宽恕,洗清罪孽。如此亵渎神灵,便是为恶鬼盯上,也不为同情。”
我察觉再议论下去也不妥了。便笑道:“听闻近日宫中总是传出游魂现身的消息,惹得大家心神不宁。姊姊可有什么见解?”
她脸色忽而惶恐,神情也急转肃穆。在沉吟好一会儿后,她不安之状才骤然消除。
“这也本是不该提的,不过这也算不得秘史了。我想,这魂魄极有可能是重云阁那位的。”
“莫不是……”我恍然醒悟。班美人却杏眼圆睁,摇了摇头,示意我让她将话讲完。“重云阁那位的死期也正是这时候。那日,重云阁一片火海……想不到,他的冤魂,这时竟来索命了。”
“这……真的是皇帝所为?”我仍是不大相信皇帝会残杀手足,落得个杀弟的罪名。
班美人白了我一眼:“且不道那日皇帝作为,光是这灵异之事便足以让人信服了。‘冤有头,债有主’,这鬼魂投不了胎,定是有冤未雪,如今在阳间追债。一旦债主被缠身,这必是血债血偿啊!”
班美人此番话使我冷汗直冒,加之她诡秘的语气、神色,不得不让我将其归为真实。
“不过此鬼毕竟灵力有限,不足以将人直接置于死地。太后也请了高僧施法布道,为其超度。这倒不必再担忧什么了。”
临走之时,她赠我一玛瑙手钏。听她道这手钏是经白马寺得道高僧开光,她好容易才求到的。据说携带开过光的物什,邪灵便不敢侵体。
我道谢,请辞。
没出几日,便来了数十女道士在后宫念道,以驱散逝者亡魂。紫宸殿那边更是如火如荼,数百僧侣日夜布道念经。这倒让皇帝大为恼火。然终究是母命难以违拗,只得作罢。
念经布道的用处倒不得不认同。皇帝几日来的精神好不少,白日里与谢尚宫、淑妃等谈笑风生,晚上常与齐王品茶手谈,终日在紫宸殿中,将朝政暂交阁老处理。时日一长,群臣不免进谏。皇帝一听此言倒十分不乐意:“太后不是说让朕好好歇息么?”说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群臣也不好再说什么。
紫宸殿内气息沉闷,燥热。铜鸭嘴香炉中逸出的丝缕香烟,仿佛也往下沉。谢尚宫坐榻前,我与李才人、杜宝林跪侍于左右。
皇帝在榻上阅览书卷。不时传来抽放书卷声。殿外则是一片嘈杂。数百僧侣围绕紫宸殿日夜不停念经,其恼人之处可想而知。
“为何仍是如此吵?不是已经好起来了么?”皇帝手中的书卷被蹂躏得发出不耐烦之声。
“太后不是说了么,布道七七四十九天才得超度亡灵,这才八天。”谢尚宫虽是一脸无奈,倒还耐心劝着。
“那九九八十一天岂不更好,顺带着将太祖朝的亡魂一起超度罢。”
谢尚宫轻声啧道:“唉,你就忍过这四十九天罢。”
我们三人竟没有丝毫惊讶神色,镇定自若,如同习惯般。
“如此,我还不如上朝问政,至少不必再受这样折磨。”
“这样不是更易为‘心虚’云云……倒不如揠过四十九天,方证这‘身正影不斜’一说?”
“我何有虚?根本就并非我所为……若不为意外,那定是有人加害于他而将此事栽赃于我……”皇帝愈说愈痛心,声音也愈加强烈。
这一激,皇帝已止不住言语。
“要真为我所为,那这魂魄为何不亲来紫宸殿,在我床前,与我对质,亲索我命?又何苦装神弄鬼,恫吓众人!”
谢尚宫俯身悄悄捂住皇帝之口,轻声说道:“少说几句罢……”
“哼……这也是事实……”皇帝倒很不甘心,轻声嘘道。
……
这之后,皇帝便亲自上朝理政。兴许是为了避开念经之僧侣,又或是不欲为众臣道不是,宵衣旰食,整日无闲暇。
那“鬼魂”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消逝于众人眼前。这风波亦历经三折,逐渐平息了。不过我倒隐隐预感此事若不是皇帝身体好转,得以亲政,将会有无可预料的后果。
八月下旬的天,已然寒冷阴沉。似冰窖中吹过来的风拂过脸颊,仿佛就要将肌肤冻皲裂般。
昭仪已经浑身裹得如同粽子般了。上身穿水红小袄,下罩青莲连理枝褶裙,身披大红金枝玉叶狐裘披风,足下一双紫金牡丹翘头履。凌云髻上一支鎏金并蒂莲花步摇,金片琮瑢之声恍若天籁。华而不娆,体态端庄。
昭仪道她素来怕冷,小时手脚皆被冻得溃烂。如今得以保养才好了些,只是一到秋冬之际,手脚便皲裂、冰凉,故身上裹得紧紧地。
“我已经请陛下不日前去紫栏殿了。”昭仪紧握我手,温言道。
我一下惊住。我根本未曾想过我会第二次再见他。
“这可是我好容易才求到的,妹妹可要抓紧时机呀。”
“可是……”我神色焦急。我知这次若是再有什么变故,无异于引火烧身。
“陛下方才病愈,妹妹只要悉心问候照料便是,打消陛下对你的疑虑。要知道……陛下也并不是铁石心肠……”
但这也并无何作用……我与泠风之间,万年不变的隔阂是父亲。而我好似不可避免这个话题,与泠风相处,总是困于此。
我犹豫着,双手也不住颤抖。
昭仪又苦心劝我:“既然如此,妹妹也不得不面对了。不要提以前之事,温和着劝慰陛下。或许,妹妹与陛下的关系,能够改善……”
我慢慢宽下心,开始面对这一事实。是啊,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便逃避不得。如今又有一次机遇,何不一试?
我将那枚流烟雪兔的香囊交与她:“我见姊姊惧寒厉害,倒想着我打的香囊中也恰好有一包裹零陵香⑴的。姊姊若不嫌弃,尽可拿了去。”
她接过香囊,深切地望着我,微微顿首。
“嗯。”
午时初刻,皇帝果然亲临紫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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