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空地上黑麻一片,斜斜躺躺的尽是疲困小憩的苦汉子。他们大都是一生漂泊,成年累月劳作的人,唯有车厢好像才是他们最安逸的居处,连吴泽兄妹,相依偎着坐在佳飞的脚旁,沉沉的也睡得酣熟。
于佳飞的目光被拉回车内,他望向把头刚枕在自已腿上的晓妁,身子欠了一下,将脚地上踩实,又转去了头。晓妁的衣着是一袭浅蓝色的条格衬裙,是与邻居借的。吴泽身上的肩部和襟前都有了几重的补缀,但穿在两人的身上仍是奕奕神采。
他们是在驶向哢氓的列车上,车轨受撞的哐当哐当声,自始已有两个小时,天将亮时他们就在月台上等,激奋的情绪现已经滑落,但乘警每车厢里来,佳飞的心潮便再次回涨,尖着耳朵,盯望着那移动身影挂着的冷酷表情,醺醺摇摆的由身过经过。吴泽兄妹同样也要惊怵一阵,眼也不敢抬心颤着要睡──他们三人只买了两张车票,心里怯畏,总留意乘警的动向,竖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
这次,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戛止在他们旁边,于佳飞觑见这些穿戴整齐的乘警满脸凶气,面色猛然地铁白,眼瞅着他们脚朝吴泽的身上踢只不敢支吾。
“起来。”乘警喊,目光睕向所有乘客:“别睡了──那老东西,听见没有!”
兄妹两搂抱一团,心里不住的发颤,吴泽仰了头问:“干什么?”他的语气并不似神情那么稳定,妹妹躲在他怀里,佳飞只是惊愕的张圆了嘴,长凳子上仍旧稳坐。
“车上的煤没了。”乘警不睬三个孩子,liu一下目光,对大家便喊:“不想走路下车运木块,不想搬木块补三元车费,就这点事。”说话时车已在减速,于佳飞怔着神窗外去望,展眼处一片轩敞的空地上散乱或者堆砌成堆的,白森森的尽是脱了皮的树干。
车厢里意识着是让做苦力,喧喧嚷嚷地骚乱起来,但很快又安定了,众人有站起身的,抱怨中听见一语高声:“这不是折骗人……”
“你说的屁用!”乘警大呵地打断,冲着声源一步进逼,接着道:“赶紧的下车。”他捏定这群人吃不得强硬,于是脚用着武,驱牲口似的和那站着磨蹭的人争闹。
吴泽拉着妹妹早先下了车,佳飞夹在人流中往料场上赶,以为两伙伴在前面,小跑着去追,等人群散开,才听见有人在背后喊自已的名字。转过身,他顺着声音朝吴泽望去,看到晓妁伫立在车门外身边还站着不少的老弱,心里欢喜,意识着就要回走。
“不要回去。”吴泽迎着他就往木场上趋,神色严峻,没头没脑说:“他会注意我们没大人卫。”
听言,佳飞的心突地一缩:“有人欺负咱们?”
“不是。”随意地四处张望,吴泽的样子像是找什么人,他领着佳飞人丛里走,继续说:“贩子也在车上,但他认不得我们。”
说话时木材已在眼下,一抱粗的径长,一般个大的两人亦无法撼动,木场工人便取了一根细小的,两人并排抱起。往返中,吴泽的衣服蹭损了一片,他抬高了头,怨恨恨的就朝身边的陌生人骂,那也是些不惑的温汉子,愣愣的干活只是不理。吴泽骂了几句气便消了,对佳飞道:“你来时有运木头?”
“没有。”佳飞回答:“和妈妈坐的不是这种车。”
“怪不得他老是看我们,把木丢了。”说着,两人将手一推,弃了木料后,佳飞问:“谁看我们?”
“贩子!”吴泽简短而严肃,说:“来,跟着他们。”
“贩子是谁?”于佳飞又问。
“最好再不运木头。”吴泽蹙眉深索着,说出的更具实际,于佳飞便抛了贩子,说:“要运几次才行?”
“不知道。”吴泽回应说:“车保都是打屈的,旁车厢有十几个跟他们戗了起来,应该是一次了。”
前面的汉子们唯独这句话听的清楚,他们转过头看看两个孩子,孩子莹莹的双眼也望向了他们,一个年重的老伯喊了一下:“小蛋鬼,你们咋不搬。”
吴泽没想到有人会搭讪,和佳飞趋进横横竖竖的木条间说:“乘车时他没说干这个,再说,小孩老人都站在那儿。”吴泽用手指了指方向,有意提高“老人”两字的声音,又道:“你是哪个车厢的?”
“咱们一个的。”一个中年人接上。“你俩后面刚嘀咕啥话,再说说。”
“怕你们不爱听。”吴泽说,叹了声气,目光也低向了地面。他本是想悬起一阵好奇,不料汉子们都洒脱的紧,被他逗乐了,笑一下,又说起运木块算工资能领多少钱的问题上了。吴泽不想把话题扯去,于是强岔开话,崩口道:“我们在琢磨甩掉人贩子,他盯着我们老是看。”
“乱唬人!”老伯的眉头微微扬起,对吴泽笑着说:“那儿有人贩子,有也不逮你们。”
“和车保站在一起的就是。”吴泽远瞅着一些人,眼眶里噙上泪,望向老伯说:“我亲眼看见他们把小狄装进袋子里了!”
汉子们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但只是专心搬自己的木头罢了。吴泽觑着没有反应,凭乞儿的经验知道再缠也是无用。胳膊拭去眼角的泪,颓着头再不言语。佳飞还不太明白谈的内容,吴泽为什么哭。想着慰和一下伙伴,就说:“等回到家了,让妈妈找小狄。”
吴泽用袖子又沾了沾面颊,轻抬起头,缄默着,看了看佳飞,环手将他搂在了身边,两人相依偎头贴着头走,汉子们有看的不忍,一个处在后面的开口:“你家哪儿的?”
孩子们一齐回过头,见是位满脸髯须的五短汉子。吴泽心里一跳动,马上就说:“在哢氓,隔一站就是。”
吴泽哀喜变动的瞬幕,汉子们看着像极了旋律,他们于是自已侃调起来,一个说:“共民,你不也去哢氓?这么没出息,暂时收两个儿子吧。”
共民的眼睛里强笑着向二江回说:“那像你,拖泥带口年轻轻孙子都有了,看着外相,是不这样来的……”两汉子自说自笑了起来,大家心里舒畅,有人凑来对着两个孩子问:“他两一个爷爷一个爹,小毛鬼,你们叫不。”
孩子们不知明理,怔怔的没有回应。众人恣情笑闹,先前的老伯插口说:“我说共民肯定想要当爹的紧。”话刚落,有人随着就喊:“二江,也委屈你了。”
二江大笑着看向共民,口里还说:“这两个娃娃还能成,再多一个就多了,不行,不行!”共民一时还没能明白,之后满脸的黑,不想一会儿就矮了一辈,但他口拙也不知道怎么反应,只是眼睛使劲地瞪着。
“啥个委屈。”老伯的脸上露出笑,为再次活跃气氛,他紧随着问吴泽、佳飞:“愿不我当你们爷爷,”
吴泽的神色顿了一下,之后忙惊喜激动地喊:“爷爷!”他教佳飞也喊了一声,转去就叫二江、共民爹爹,吴泽的机灵和佳飞的反差,又成了噱头,大家笑谈着把木料运到了车前,还不曾喘一口散气。
再说那几个人贩子,城内寻色了许久,不有中意的,也是,孩子们出门向来泥头土脸,没个健康的样子,他们基本上不去点物。这次凑巧了乘车时瞥到的三个等车的孩子,见他们秀清上目,连续多个时辰未有成年人见陪,歹意一起即弃了自已的班车,混杂着人群跟了上来。此时时机妥帖成熟,他们只等着车子开动,好在三个孩子上车前将他们截下。晓妁的身边频频和她攀谈的妇人,也是有意无意地拉住她的胳膊,唯恐一手松鸟般地人就飞了。
其他贩子们一直盯着吴泽、佳飞两个孩子,瞅着他们木料装上车,不停息地往车厢门口赶,早有人跑到车头按下了铃钮,车子呜呜地当即急躁了起来,身子徐徐蠕动着,似要驶出这片苍野。
乘客有运木头在路的,冷不丁听到车鸣,慌忙的弃了手里的活,滚雪球般引着别人跑。近处的更是没了秩序,大家争先恐后车肚子里钻,唯怕它饱了自已不被塞下。
晓妁本伫在车门的正口,不想车子忽然间前移,处于一侧怎么的也不好夹挤,她费尽力气行将进去,背后被人一拉立即斥了出来,她慌恐地一回头,见是和自已说话的阿姨,不顾不理的又要推拥。
吴泽的目光一直盯寻着妹妹,见她两次被人拉下车,脑子里轰的一下,立向身边的汉子们喊叫:“那儿……爷爷,那儿……贩子,抓我妹妹了。”
顺着吴泽指的方向,汉子们果真看到幼童和一个妇人撕扯,他们只认为吴泽他们是两个人,不料想事情竟发生了,一时间无措,呆站着只是不动。
吴泽见他们事临前泛起了难色,苦苦哀求的哭喊当下停了。佳飞紧随着他朝晓妁的一面跑,被贩子们迎头拦下,以冲撞自己为由,一通拳脚殴打吴泽。另有两个人边上站着,直瞅着佳飞,佳飞哪曾睹过这样的场面,当时呆怔住了,满脑子里害怕,但还感觉不到恐惧,他还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不了解这争予的成败对自已今后命运的处境天渊的差距。他只是无力地瞧着,发现贩子们的劲力并不过重,仅仅手法怪异,让吴泽起不来身而已,这也正是他们的惯用手段,这次也主要为了拖延──车已经滑过十来米了。
乘客基本上回到了车厢,连应承两孩子的汉子们慢缓缓的也要车厢里趋。吴泽看的清清楚楚,他们恓惶的车门都登错了,他一下子绝望了,痛惜,伤心,还有想哭的冲动,蹂躏的他的反抗意识越来越少。
车窗上无数双眼睛看着这幕幕的剪影,千端的思绪洪水般漫漫,人们都只是静静含泪地看,心内深深地惋惜。他们真切地体会过社会的残酷,却多少人知道?社会的残酷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残酷,这种残酷不是无情、冷漠、私利或者残忍。是侥幸,无知还有容忍。他们侥幸这样的事没有发生在自已身上。可并不知道,这种事也会发生到自已儿女子孙的身上,他们能容忍暴虐毁害他人,相信必将也能容受他人在自已身上施加暴力。他们都是一生处在困苦重压之下的人,他们的悲情与怜悯实也比我们多的多,但他们的忍耐同样也定比我们更强,他们注定一生只能拥有狭隘的深情和广博的劳力,因为他们对其它的哀苦一无所知,也漠不关心,他们只知道随遇而安,息事宁人。
所有的过程都趋向了一个定局,飓旋堆叶般满天的枯黄,吴泽似乎听到并看到了这样凄恻,不由的抬起头,刹那间泪也尽了,滞留在眼眶里的闪闪光耀,照应出火车多窗时时的吐出行李、包负沉沉地地面上砸去。吴泽的神经随之振动,他猛地看见车上的人断续走下来,看到爷爷和共民走在人群的当前。
吴泽心里的血泪化了流落满脸,他哭了,痛痛彻彻喊个不停──他虽是九岁的孩子,可九岁已经了解人情冷暖,九岁已经知晓世态炎凉,他们的年龄是九岁,可过的却是年龄无法定限的日子,他们的思维是另辟的先河,他们的幼稚的思想与伟大的灵魂相融合,这样的遭遇,也唯有这样安置,才是他们真正的力所极至的,他们也唯泪和悲苦可以依持,痛斥这一人们目睹的种种不公与不平。
贩子们怕他的喊叫激愤起人心,抓起土就往孩子的嘴里塞 ,吴泽躲避着依是喊“人贩子”,还有晓妁的嘶叫,于佳飞愣过神刚要人群里跑,人贩绊倒了,也用脚踢了起。
围来的人群骚乱了几秒,但仅仅回拢了两三步,刹间又安静了。气氛沉重着的异样肃穆,人贩们稍稍觉得压抑别扭,哪里拿出的亮起刀子,吓道:“妈的,狗杂种们,想管闲事!”
人们都不言语,都只是静静地看着,显然,没有人会管闲事,所有的人都不愿趟这儿混水,但在场的每一个人无形中都在参与者,极大地威震干涉着人贩们。人贩们窘迫起来,这些为吃食忙碌的人猴唬住了他们,他们也第一次对这样的人群害怕,慌乱了手脚。
于是,吴泽有机会站了起身,看着愈渐增多的乘客,他发现火车三十米外的相距停了下来,更加卖力哭嚷,他挣脱到妹妹面前,两人抱在一团痛哭,不停地仍是高声喊骂。佳飞在脚地上泣不成声,不知不觉也跟了起来,闷着气同样喊起了“贩子,人贩。”
人群的外围,一下土石掷去圈内,被丢在身上的贩子至目那个方向,怒喝着问谁,人群当时骚动了许久,似有人发令一般,半数的人蹲身都拾上一两块硬土,众情当时洪烈了起来。
贩子们度着不再成事,刀子娴熟地耍弄着人群里逼。人们让开道路,之后,三个孩子紧紧地围卫着,石土块雨点一样向六个逃窜的贩子的头上投去.贩子们叫嚣着回头咒骂,脚下跑的更快了……
大家胜役般簇拥着三个孩子,孩子们破涕含笑帮着乘客们抬行李。车子也倒退在了原地,只是苦了包裹扔向右车侧的人要绕好大一圈脚路。车警也不再露面,现就算他们催促,大家觉得也不应看他们的脸色──车子真正的这次是乘客们的了──乘客由自已把车门关好,一阵清脆的笛鸣悠扬荡漾,长久停下后,车厢又抖动了起来,铁轮这次卖尽了力气翻滚,载着沉重的思乡和希求的祥和安宁,循线前趋。
车上的人都不再倦意,一节接着一节如火一般让整列的车厢燃烧起了欢乐,唱起了歌谣,歌词是三个月后一个未成名的乐人写的,吴泽,佳飞,还有晓妁,欢快里含着悲情,深深地也和大家喊了起来:我的家乡住在哢氓,绿水缠绕如同梦想,在那静流深溪山旁,可曾看见我的母啊。我在清晨回家车上,一路观望窗旁漫长,何时看见我的母啊,秀发皤然如同桑苍,在那春天绿水山旁,一阵浮云飘过家乡,不知何时还在山上,陪母一起寻找希望,可曾听过我的家乡,就在山旁名叫哢氓,不知何时还在山上,陪母一起寻找希望。
车子到达哢氓时,已是午后。孩子们下车随着几位乡人走了一阵,便各自选了自已的岔路。三伙伴在田地的小路上忘情地奔跑,这一刻完全没有过下一刻的忧愁,他们全全整整浸在了臆想的喜悦里,包揽了头顶的天空、太阳,还有广袤的大地。周遭的一切在他们的眼里柔美谐和,灵动的草木顺风摇摆,却又缘于鸟虫的飞旋跳动产生了气流,就连西去的斜晖隐隐的抛来温色,久久不散悄然溶化在了土壤。
天轻轻的暗淡,正如日角静静的潜没不让人察觉,阒然寂寥了周围。朔月东来还不曾见,墨搅混在了空气中似的一纸漆黑。三个孩子黎明起一直走进了午夜,背后的草丛时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慢慢的也由兔子小虫的嬉戏趋向了蛇的爬动,紧张侵扰,孩子们缄着的口开始谈起老鼠的可爱,价值,还有重要的对长虫同样的恐惧。接着,他们便就萌生了一种不平的愤懑,嚷嚷闹闹的乱踢打草堆,半天不停,也没寻出一条蛇来。
孩子们冻馁,身子也累坏了,三个人挤在一处,枯黄满铺的小沟里蜷曲着,许久才好不睡去。
旦日,处午的阳光扬扬洒洒照在他们脸上,吴泽遮手睁开双眼,佳飞睡的香甜,妹妹倒是惊醒的易。
第六章 回家(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