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稚真说:“我祖上也在皖南。我老家七姑八姨常来。他们来了都是一口家乡话。我们兄妹虽然没去过老家,听多了,家乡话句句懂,还会讲一些。比如吃饭叫‘恰否’,说不来叫‘杠不到’,你家叫‘嗯嘎’,玩耍叫‘洗’。”
焦孟和说:“中国是座方言博物馆。广东人叫香港‘轰空’,英语的香港就成了‘轰空’。我有位战友是上海人,他总是把二百五兮兮的人叫‘洋盘’、‘阿缺戏’、‘憨大’。我有时冬天冷水浴,他老对我叫‘结棍’。我说我没冻成冰棍,为什么叫我‘结棍’?他说‘结棍就是厉害,不是结成冰棍。我认识位英语翻译,他是北京人,他说他做翻译像二道贩子,头道贩子先把方言变国语,他再把国语翻译成英语。对了,我用车载你,省得你跛着脚,对色勒波恢复不利。”
钱稚珍说:“不耽搁走路,只是破了点皮。”
焦孟和见钱稚珍不肯,说:“可惜脚踏坏了,要去修车铺修好了才能骑,否则,我骑车载你。对了,我们既然是老乡,他乡遇故知,我要请你。”
钱稚珍说:“今天必须我请。你要请客,下次。”
焦孟和听钱稚珍说还有下次,像胸门口挂了串钥匙,很开心。
焦孟和是国民党空军飞行员,这几天休假。钱稚珍跟他一起去医院包扎了伤口,又一起去修车铺修好了车。焦孟和载着钱稚珍去了鼎福楼。钱稚珍点了满桌菜,问焦孟和:“喝点什么酒?”
焦孟和说:“自从开飞机,我就戒了酒。但我可以以茶代酒陪你喝。”
钱稚珍说:“我没喝过酒。既然都不喝酒,就点果汁当酒喝。”
两人边吃边聊。焦孟和听说钱稚珍在上大学,说:“我也一直想上大学,高中毕业犹豫了很久。我家抗战时跟着政府内迁,我小时候在重庆,钻了无数次防空洞。对小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恨得咬牙切齿,立志长大当空军,跟日机‘轰空’!”
钱稚珍说:“抗日战争早结束了,你没必要再当飞行员啊!”
焦孟和说:“小时候产生的情结,大了很难去掉。就像我小时候一口山里话,这辈子注定,我中国话说的最标准的,还是家乡话。”
钱稚珍说:语言养成的最佳时期是五岁前。过了这个年龄段学的另一种语言总是不完美。外国人说中国话洋腔怪调的。我们常说某某某说英语很流利,外国人听起来,也许跟中国人听外国人讲中文,也是洋腔怪调的。”
两人边吃边聊,这顿饭吃了很久。饭后焦孟和骑车载着钱稚珍,送她到寝室门口。站着又聊了会,两人都感到意犹未尽。焦孟和跟钱稚珍约定,后天,后天是星期天,由他作东,一起吃饭。可是,还未分手,焦孟和就有了一日未见,如隔三秋的惆怅,遂提议干脆明天傍晚一起吃晚饭,明天是周末,时间充裕。钱稚珍立刻同意,她也很想明天就能见到他。
钱稚珍回到寝室,因为膝盖有绷带,不能洗澡,用热水擦了擦身,躺上床,伸手拿起枕边的《安娜·卡列尼娜》。她手里拿着书,脑子里一个字进不去。焦孟和的身影湮染在书页中,横行霸道地占据了字里行间。
在钱稚珍眼里,焦孟和因为一身戎装,举手投足英气逼人,是军人却又透着股书卷气,这刚柔相济,文武抟合令钱稚珍心动不已。钱稚珍长到十九岁,虽然没正经谈过恋爱,心动的感觉却有过,那也算是一次英雄救美。
那天,钱稚珍买了电影票,跟女同学去看电影。散影后女同学因为家在当地回了家,她独自回校。天色已黑,她发现身后有条尾巴。她躲进一家门洞,身后的门突然开了,出来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像要出门办事。见了在自己家门洞探头探脑的钱稚珍,先是一楞,随后见马路上站个高大健硕的肌肉男,正东张西望,立刻明白怎么回事。西装先生先是站到钱稚珍前面,手从背后将钱稚珍推进家门,然后面对马路后退进门,关上门,插紧门栓。钱稚珍进去后才发现,啊!好气派的房子,灯火通明,比自己家有十几级台阶的房子豪华多了。门洞虽然不大,曲径通幽。除了南面朝街是门,里面整栋建筑是北京四合院结构。东西北三面都是房间,房外有回廊,回廊上全装了玻璃幕墙。廊柱与门窗都雕梁画栋。
钱稚珍被请进北房大客厅,西装先生请钱稚珍沙发上坐,立刻有女佣端来茶水、糖果、糕点。两人聊着,各做自我介绍。西装先生自我介绍姓王,听说钱稚珍是大学生,又有林下风范,还长得秀气端庄,西装先生言语间颇多赞赏。要留钱稚珍便饭,遂起身打电话,要让酒楼送菜。钱稚珍忙谢绝,说要赶紧回学校。王先生说静下心来吃了饭走,让门外白相人失去耐心,等不及先走。钱稚珍想想也是,但坚持不必去酒楼要菜,随便下点面就行。
钱稚珍吃了女佣下的荷包蛋面,起身道谢了要走,王先生要开车送她,钱稚珍答应了,她也怕门外的痞子耐心够好,等着不走。
之后王先生经常开车来学校接她,一起去看电影、逛公园,下馆子。钱稚珍听王先生说他是做生意的,之前她去过的那座宅院是总公司设在本地的分部。钱稚珍没问他做什么生意,一个分部都弄得如此高气派,生意一定不会小。钱稚真感觉王先生对自己有情,自己对王先生也有好感。他举止儒雅,言语得体,很体贴人。钱稚珍跟他在一起,既轻松,又快乐,他的一颦一笑,都令她怦然心动。
钱稚珍正考虑他是否会为自己出国放弃经商,或干脆自己放弃出国夫唱妇随留在国内,一个冷酷的现实,让钱稚珍不得不断然放弃这个第一次令她心动的男人,他有老婆,还有孩子。钱稚珍可不想做妾,更不想当后妈。虽然有钱人妻妾成群正常,但她要门当户对。自己很单纯,怎么能嫁这么复杂的人。王先生痛哭流涕表示要离婚,钱稚珍觉得他就是离婚两人也不对等。她不想抢别人男人,更不想演一出两女一男,鸳鸯蝴蝶派式的闹剧。这事很短暂,也就几个月,但老姑娘钱稚珍为此心理有阴影。她今天脑子里赶也赶不走的焦孟和,当务之急,必须弄清他是否结了婚。
第二天晚饭后,焦孟和、钱稚珍沿着护城河散步。河边开了家茶楼。钱稚珍提议进去坐坐。两人进去后,焦孟和见茶楼中西合璧,墙上挂着中国山水,四周有沙发,中间是一张张古色古香的茶桌。两人落座后,跑堂的为他们端来茶,是西湖龙井。焦孟和喝了口茶,说:“你说昨晚回寝室看了《安娜·卡列尼娜》?这本书我看过。”
钱稚珍说:“这本书我看了几遍,还做了读书笔记。”
焦孟和说:“那你读书笔记的第一段应该是‘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钱稚珍笑起来:“人人都知道的名人名言,不用记下来。”
“那你笔记里记什么?”
钱稚珍从背包里掏出本红皮面的笔记本,翻到有关《安娜·卡列尼娜》的笔记,隔桌双手递过去。焦孟和接过笔记本,见是:“、、、、、、她想倒在与她拉平了的的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由胳膊上往下取小红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了,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辆车厢。一种仿佛她入浴时所体会的心情袭上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的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黑暗的一切突然破灭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朝她开过来的第二辆车厢的车轮。车轮和车轮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了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轮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站起身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赫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到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无法挣扎、、、、、、那支蜡烛,她曾经籍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明亮的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摇曳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