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全国解放后,钱坤寿、周梅英没回过老家,十分想老家的亲人,想回家看看。
这年过年,全家七口人全出动,浩浩荡荡回临镇探亲。到了目的地,理所当然先去钱家。此时,钱坤寿外公钱笃德和外婆都已去世。罗火林、钱春生健在,境遇与从前沧海桑田。钱家有十几级台阶的老宅已经充公,罗火林两口子带着女儿钱稚珍,搬去一间二十平米不到的平房,泥地,没台阶。之后钱春生因病去世,罗火林没钱买墓地,就在房间泥地上挖个洞,将老伴骨灰置于洞中。罗火林虽然一生经商,本质上是个商人。由于出生于穷乡僻壤,骨子里,他也是个农民,小农意识根深蒂固。只要手头宽裕,他最热衷置地。土改时,罗火林的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地主的田,自然分田分地分了,整条街的房产也没收了。
钱稚珍自从被确诊精神分裂症后,罗火林为她办理了退学,接她回家。罗火林一开始见女儿文痴,从不打人骂人,只是呆鼻木眼,眼神不再水灵,还想为她找婆家,过正常人生活。然而,今非昔比,病退后回家的钱稚珍,当年媒婆踏破门槛的光辉早已不再,凤凰落毛不如鸡,过了时鲜期的白菜帮子般无人问津。好不容易托人终于有了回音,钱稚珍也配合,木知木觉的随人摆布肯去相亲。男方一见她摸样俊,立刻中意。好景不长,几番密谈结交,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让人一亲芳泽之心消弭于无影无踪。她会在第一次去男方家,就热衷于翻人抽屉找信看,这很犯忌,别人的私信属机密,怎可随便乱翻?可钱稚珍就是喜欢看信,她对信刻骨铭心。
有一次,媒婆带来个留过洋的。钱稚珍是大学肄业,算起来,也还般配。几番你来我往,留学生受不了了。钱稚珍去他家也热衷于翻箱倒柜找信看,翻出他用英文写的日记都看得很仔细,还像她儿时读《三字经》般朗朗读出声。这让他觉得可怕,这种热衷于翻男人家箱,倒男人家柜,翻箱倒柜全为了看别人东西的女人太可怕!
有一次,媒婆引荐位先生,罗火林掐指一算,比女儿小三岁,立刻拒绝。他宁可男大十,不可女大一。男人老点不要紧,肯疼女人。男人小了倚小卖小,总想着要女人疼,女儿都这样了,哪里还会疼人?媒婆大多职业习惯,巧舌如簧,练就了成一桩婚事吃十八只大蹄髈的生财之道。硬说女大三,家里堆金砖,有人专门捡大老婆讨,旺财,有帮夫运。再说,男人不嫌大,你又何必嫌小?罗火林无奈答应试一试。钱稚珍被乔装打扮去相亲。哇!小男人也知道疼人,亲朋好友全来了,集体来参加相亲会。钱稚珍被一屋子人左看右看,还荣幸地坐了上位。菜烧了几十个,摆了满满一大圆桌。酒席上划拳,猜谜,沸反盈天,闹腾得气冲屋顶。钱稚珍找不到机会翻箱倒柜,只能呆若木鸡,任人摆布。之后是三天两头约会,皮鞋店也进了,小男人帮大女人买了双尖头皮鞋。百货公司也去了,凡立丁裤子也帮钱稚珍买了条。罗火林为此很是欣慰,觉得小男人已经长大了,懂得疼女人了。谁知交往一阵没了下文,向媒婆打听,媒婆说,问题出在罗火林,男方家觉得罗火林有钱,虽然改天换地,但是,铜瓢虽破份量在,钱家的钱不会成脱底棺材。该出手时要出手,准姑爷头上该花的花,不作兴一毛不拔。他家为钱稚珍所费不赀,男方怀疑罗火林至今不谈嫁妆一事是没诚意,还怀疑他说不定想要点彩礼。
罗火林为人慷慨,金钱上从不计较。当年如果稚珍跟孟和一起出国,孟和家穷,让他掏钱供女婿读书,他肯定掏钱。可是,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如今家产虽然散尽,女儿的嫁妆他还是凑得出,让几个哥哥拿,他们疼妹妹,绝对乐意。可是,女儿本来就有病,若嫁个奔岳家钱来的婆家,何况岳家已经穷了,今后肯定不幸。罢罢罢!什么女大三,家里堆金砖。家里现在哪有金砖?就是有,急吼吼要,就是不给!多次相亲失败,虽然钱稚珍肯,她连相亲意味着什么都拎不清,罗火林、钱春生都失去了信心,认定女儿是嫁不出去了,之后不再让她相亲。
钱坤寿一家七口进门后,虽然通过写信早已了解家里境况,真看到实物心理上还是震撼。钱稚珍没有那么多想法,见寿哥、二嫂带五个侄儿女到家,欢喜得不得了,拉着二笛手一个劲叫:
“二笛,你回来了!二笛,你回来了!还认识珍姑吗?叫珍姑,珍姑给你钱,给你钱买糖吃。”
边说边掏出裤子口袋一把碎钱往二笛手里塞。二笛的手使劲要从珍姑手里挣脱,珍姑攥得紧,二笛挣不脱,颈总动脉凸出,咬牙切齿朝珍姑叫:
“放手嘛!我不要你钱。放手嘛!我不要你钱。”
终于狠劲将手从珍姑手里挣脱。珍姑姑惊愕得垂下手,呆滞而放光的双眸暗淡下来,嘴里嘀嘀咕咕,听不清她说什么,要哭的样子,闪到一边,低头认罪似的。
二笛上小学三年级了,此次全家出动回老家,除了探亲,还有件事,周梅英想将二笛留在娘家,在老家读书。一来陪陪母亲,二来自己带五个孩子,负担也忒重了点。
二笛被珍姑姑抓了手后,忙从口袋掏出手帕使劲擦手,感觉珍姑抓她的手湿漉漉,黏答答,冷冰冰,蚰蜒虫似的。罗火林夫妇都被二笛的举动惊呆了,面面相觑。
周梅英见二笛这副德性,后悔不该告诉孩子们,珍姑得了精神病,眼泪夺眶而出。
姑嫂一般不对劲,周梅英跟钱稚珍的感情却出奇的好,像无话不谈的朋友,闺蜜。为稚珍的病,周梅英不知流了多少泪。此刻,她忙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拿出送小姑子的礼物,一双紫红色系带牛皮鞋,周梅英特地托去上海出差的同事带回来的。小姑子从小就喜欢红色,凡是非红的,在她眼中就是不美。有一年过年,大家玩扑克牌,钱稚珍输了,钱坤寿赢了。钱坤寿用赢来的妹妹压岁钱,为她买了条绿羊毛围巾送她。一家人都知道钱稚珍秉性,全家齐逗她:
“哎呦呦,寿哥送的什么围巾,丑透了!”
钱稚珍本来见了绿羊毛围巾就不喜欢,因为是寿哥送的礼物,喜滋滋接过去,见所有人都说围巾丑,哭得稀里哗啦。钱坤寿被妹妹的眼泪鼻涕弄得束手无策,只能牵着她手,带着围巾去百货公司换,好话说了一箩筐,硬求售货小姐把绿色换成红色,钱稚珍才破涕为笑,欢天喜地系上红围巾,拉着寿哥手一起回家。
钱稚珍接过二嫂手中的紫红皮鞋,又出声了,先是抽泣,终于放声大哭,姑嫂两抱头痛哭。周梅英边哭边劝小姑子:“不哭,啊,不哭。二笛不懂事,该打!从小你最疼她,只要你到家,谁都抢不去她,,都是你抱着她。她不懂事,该打!”钱稚珍从小喜欢二笛,疼二笛胜过大笛。
钱坤寿见此场景,想到家里曾经的热闹。五兄妹嬉戏打闹,鹅争狗斗,闹腾得再凶也快乐。兄妹们在一起有说不尽的屁话、鬼话、闲话。之后虽然兄弟阋墙,砸了棠哥诊所,那是因为家里来了另类大嫂,他并不恨棠哥。家里跟小说里描绘的老式大家庭,封建专制,窒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大相径庭。父母亲既开通又明智,外公外婆也不是《红楼梦》中老祖宗贾母似的古董。如今,外公外婆已阴阳两隔,父母亲年事已高,老态日显。四兄弟风流云散,棠哥去了台湾,音信全无。强弟去了东北,虽然每月给父母寄钱,已难得一见。自己有五个子女,每月也得给父母寄钱,兄弟俩负担重,不但要养活父母,还要养活虽早已进入适婚年龄,却因为精神分裂症,既无法工作,又嫁不出去的珍妹。想到父母内心,钱坤寿也是做了父亲的人,不由为他们滴血。珍妹从小乖巧懂事,才貌双全,是父母捂在心口的宝贝,想不到竟变成这样,这是妹妹的劫难。也是父母的,更是全家的。钱坤寿想到此,不由悲从中来,跟老婆妹妹一起泪水涟涟。
七口人本该住在钱家,但钱家住不下,最多留个五笛跟珍姑睡,其他人都得住到周家。五笛才三岁,不肯独自留在爷爷奶奶家,一家人遂全部去周家。
周父从前看不起钱家,觉得他家有铜臭。如今钱家破落了,境况远不如自己家,感情大转弯,由轻视变为亲热,每次寒暑假回到家,首先去探望亲家。曾经自己家不能跟亲家家比,如今自己家比亲家大,有四间房,够女儿女婿全家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