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周母做了满桌菜,让女儿去婆家,接公婆和小姑子一起来团聚。周梅林去年过年带着老公孩子回来过的年,今年说不回来了。罗火林本不想打扰亲家,盛情难却,他属于管制分子,行动要报告领导。他没有单位,由居委会大妈管。征得居委会同意,罗火林把儿子媳妇带来的礼品捡几样出来,借花献佛,一家三口出门赴宴。
钱周两家十二口围着大圆桌刚各就各位,钱坤寿突然想起:“佳弟呢?是不是也叫上他?他一个人过年,怪冷清。”
周父、周母、罗火林、钱春生听钱坤寿的提议,都面面相觑。周梅英正准备起身去找钱坤佳,周父伸手拉住了她:“不许叫他,忤逆不孝子。他结了婚,有家,哪里会冷清呦。”
钱坤寿听岳父话,不解地脸对父母。罗火林见坤寿用眼问自己,只得说:“他不会来,他早跟我们划清界限,断绝来往了,连户口都从家里迁走了。”
钱坤佳是罗火林、钱春生四个儿子中唯一在临镇工作的。钱坤寿、钱坤强一直把照顾父母的担子拜托他,不要他出钱,钱由两个哥哥出,只要他出力,让父母和妹妹有事情能叫得动他就行。岂知他不但不出钱,连力都不出,还闹独立,连户口都不屑放家里,不由愤慨。岳父的话更令他诧异:“他结婚了,他不是非梅林不娶,这辈子独身主义吗?怎么结婚了?”
一直跟女儿忙进忙出张罗饭菜的周母忙定规坐了下来,闻听女婿言,解下围裙,为各位倒酒,边倒边说:“你们还记得桥头左家吗?”
钱坤寿、周梅英同时说:“记得。”
时间隔那么久,距离又千里迢迢,非邻非居。非亲非故,两人居然还记得老家一座桥头某一户姓左,不是两人有超常记忆,而是左家在当地有名气。
左家女主人是私门头,俗称暗娼。该女子做暗娼多年,搭上个嫖客,姓左,从良了,两人生了八个。左嫖客大老婆厉害,不准外室进门,左嫖客和私门头一直在桥头租房住。左嫖客大老婆活着,私门头始终无人叫她左太太,当面称呼她万姑娘,背后仍然叫她私门头。左嫖客大老婆死后,街坊邻居将私门头扶正,改叫左太太。左嫖客跟大老婆生的儿女也厉害,老妈死了也不许老爸跟妓、女进门,因此,他们成了桥头的长住户。有人家女孩不学好,大人会赌咒她将来要住桥头。
周母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忘了左家。说来又要吓到你们,坤佳娶了左老八。”
“左老八?”周梅英抢先叫起来。
左嫖客和私门头一肚子女种,生了八千斤。生到第八个左老八是弱智,临镇话叫“痦子”。妓、女嫖客给痦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左婉,宛若天仙的意思。周梅英之所以惊呼,是因为她离开家乡时,左婉也将就成人,只是没谁把她当人。整个冬天,她都蹲在桥头“补太阳”,虚不受补,补得她鼻涕、涎水顺襟淌。左婉也进了小学,怎么都毕不了业,年年留级。她长相凶恶,白多黑少的两粒眼珠魔鬼般透着邪恶。周梅英为佳弟可惜,觉得是妹妹梅林害了他,让他走了另一个极端,从好色变为色盲。周梅英觉得钱坤佳跟左婉不是一路人。佳弟好歹受过高等教育,左婉是否识字,谁搞得清?佳弟虽然眉毛淡,眉笔可以补救,左婉丑得没治!周梅英越想越觉得奇怪,转头问妈:“他们是自由恋爱?还是媒婆介绍?”
“哼!”周母鼻孔中喷出股冷气,边尽地主之谊,劝满桌人喝酒吃菜,边将钱坤佳与左婉配对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钱坤佳失恋后,信仰独身主义,他认为马列主义、三民、主、义都不如独身主义。马列主义虽普惠大众,大众受惠后不干别的,就是繁殖。繁殖能手比诲淫诲盗更可恶,诲淫诲盗小范围伤害地球,繁殖能手是地球的仇人。他们生众多地球人在地球上胡吃海喝,耗尽了地球资源将迎来世界末日。三民、主、义虽然好,并不能变成避孕套,即使意识形态不错,也不能阻止贱人们一个接一个生。生出的饕餮之徒会吃尽世界上最后一粒米,喝尽世界上最后一滴水,也给地球带来毁灭。只有他独身主义既没有过度消费,也没有环境污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儿子就不会有孙子,子孙多就是作孽。
然而,钱坤佳的独身主义是形而上的。形而下每晚都蠢蠢欲动。
左婉虽然遗传憋屈,却适逢其时,赶上吃大锅饭的黄金时代。这种市场经济连水都喝不上的痦子捧上了铁饭碗,在居委会的生产组缝缝补补。专门接来客裤子屁股破了加个垫子,膝盖磨损重新加层布的活,收入微薄。
钱坤佳在当时算有钱人。他大学毕业,工资比工人高,不养父母,又无家室。他本无需穿为屁股加砖为膝盖添瓦的破裤子,但为了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与无产阶级保持一致,他总是破衣烂衫,穿得像叫花子。因此常光顾左婉的生产组,请她为自己补衣裤。左老八虽然丑,身材不错,床上功夫也好。解放后政府取缔卖、淫,母亲那套她不教自会。大张旗鼓干当然不敢,私下接点活,贴补日常开销,这事她常干。钱坤佳一来二去受她引诱,自己也有配合意愿,两人间遂有了皮肉买卖。苟合之时,钱坤佳觉得这买卖好,既无需真情,也不要实意,更不会有失恋的丧魂落魄,损失点钱,不多。时间久了,每次都付费,钱坤佳心疼钱,遂有了娶左老八为妻的想法,一劳永逸,不出钞票吃白食,既经济,又划算,还正大光明,不必偷偷摸摸做贼似的。独身主义可以抱一阵子,不必抱一辈子。
左婉阅人无数,都是完事后付钱系裤带走人,没谁会动她其他点子。钱坤佳居然想讨她做娘子,激动得语无伦次道:“可可可可可以,给给给你白睡,不不不不不要钱的。”
钱坤佳、左婉成亲很低调,双方都没有高堂到。嫖客和私门头解放后也惨,左婉爹也是地主,没钱也养不起两大房十几个左氏后代。私门头刚当上左太太不久就成了地主婆,急火攻心得了重病,不久去世。嫖客也不长寿,不久也一命呜呼。钱坤佳、左婉婚姻不错,夫唱妇随,如果她爹妈不死,她跟钱坤佳会保持一致,也跟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爹妈既然阴阳两隔,她也不必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两人跟钱、左两家人不来往,以示划清界限,所以,他们结婚,钱、左两家没有谁来参加婚礼。他们感到自己的婚姻幸福,唯一不称心的是左婉肚子始终瘪着。
一桌人听故事般听钱坤佳婚姻的前世今生,都不吱声,闷头吃菜。周父见状忙举杯:“来来来!喝酒,喝酒。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干杯!我们只管过我们的年!”
众人听命皆举酒干杯。今天喝的是临镇特产老白酒,低度,口感好,连大笛都跟大人干杯。此时中国还没实行票证供应,物产相对丰富。年夜饭的肴馔丰裕,中间是一只能做案头清供的景泰蓝大瓮熬的鸡汤,汤香弥漫满屋,汤边围着十来盘热炒;有山药炒虾仁、冬笋香菇炒肉片、雪菜鱿鱼丝、酱爆十锦、糖醋里脊、麻辣腰花、蚝油牛肉片、、、、、、外围珠链镶嵌般一圈冷盆;有凉拌海蜇头、皮蛋豆腐榨菜泥、鱼松、肉松、、、、、、、周母烹饪有专业水平,后来四笛放暑假来外婆家在厨房里跟前跟后,学到了手艺。这种大荤少素的筵宴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当年国人以荤为贵,以素为贱,和尚、尼姑才吃素呢。五个孩子,个个吃得是蛤蜊川汤,只只开口,满嘴流油。
饭后大人们发压岁钱。罗火林夫妇、钱稚珍都掏出各自为孩子们准备的红包,被钱坤寿夫妇挡了回去。他们没收入,靠别人养,哪来闲钱发红包?只有外公外婆给的压岁钱,两口子命孩子们收下。大笛、二笛、三笛、四笛收到红包喜滋滋给外公外婆下跪磕头。五笛没有钱的概念,也不明白下跪磕头是什么意思,一个劲在边上叫:“你们干什么嘛?你们干什么嘛?”周梅英抱起五笛不让她闹。五笛平时最喜欢妈妈抱,即使妈妈抱在怀里她还是会叫:“妈妈抱抱!妈妈抱抱!”此时她却拒绝妈妈的怀抱,原来妈妈今天亏待她了。刚才五笛在外婆家马桶间解手,解过手不会擦屁股,就叫:“妈妈,五笛便便拉好了!妈妈,五笛便便拉好了!”妈妈在厨房帮外婆忙,没听见五笛叫,旁边鸡窝里一只刚下过蛋的老母鸡听到了,对着五笛屁、眼啄一口,算是帮了她妈妈忙,替她解决了问题。老母鸡嘴太尖,没有妈妈的手软,再说,鸡喙给屁、眼的感觉跟草纸有天壤之别,五笛感觉屁、眼痛,因此,对妈妈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