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百姓人家 > 十五

    大笛、二笛、三笛、四笛给外公外婆磕头后,钱坤寿夫妇命孩子们给爷爷、奶奶、珍姑磕头。二笛因为之前珍姑拉了她的手,她的手现在还感觉不舒服,犟头犟脑不肯磕头。大笛、三笛、四笛都跪下,规规矩矩给爷爷、奶奶、珍姑磕了头。

    此时,四周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火药味。周父拿出早已准备好给孩子们玩的各种鞭炮,留下一尊方凳大的礼炮,要留着新旧交替的十二点,由大人亲自点燃,祈福来年吉祥。

    五笛得到支小礼炮,三笛抱着她,点燃一支大前门,帮她点着。五笛手里的小礼炮向空中窜出一枚枚焰火,飞入深邃的夜空。

    当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当发出十二响,周父点燃巨炮。巨炮发出的响声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与各家各户的鞭炮声凝成筋骨,融入血液,化为魂魄,迎接新年伊始。

    罗火林、钱春生、钱稚珍就此告辞。钱坤寿、周梅英送他们回家。两家隔不到一里,罗火林、钱春生虽然腾出了华屋,住进自己家原来用作摆杂物的仓库,还是在老位置,距离没变。大笛、二笛小时候一天要去外婆家多次。外婆左腿上坐着大笛,右腿上坐着二笛,晃晃悠悠唱道:“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糕一包,再来一包小、核桃。”

    钱坤寿、周梅英送三人到家后,又叙话半夜,道不尽的别来故事。两人离开钱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四周仍是鞭炮阵阵,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周梅英掏出准备好的夫妇两一年的积蓄,给公公婆婆小姑子当生活开销。罗火林接过钱老泪纵横,又喜又愧。钱坤寿劝父母别太节俭,有需要,他会随时随地从邮局汇寄。

    钱坤寿一家临行那天,罗火林、钱春生、钱稚珍都来送行。一家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

    二笛忙里忙外,行李打包、出门叫三轮车,都是她在忙。她家里有一帮小朋友,约定年后见。她急等着回去与她们欢聚。

    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虽然不是远渡重洋,下次再见也不知何时。两位老太太都哭红了眼,两个老头都一个劲絮叨,叮嘱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好生照顾好孩子,也照顾好自己。儿女虽然已儿女成群,在爹妈眼里,八十岁都是爹妈的孩子。

    二笛一共叫来三辆三轮车。她是这么分配的;五笛由妈妈抱着,跟爸爸妈妈坐一辆,大笛带四笛坐一辆,自己跟三笛坐一辆。谁知临到出发,二笛被外公从三轮车上拉下地,对她正式宣告:“你不走了,留在外婆家,就在这儿上学。”

    外公的话像在二笛头上炸了个雷,炸得她跳踉叫嚣,痛哭流涕。大笛、三笛、四笛几十年后还说,这辈子没见二笛哭得这么凶过。成人跟孩子的感情建立最佳时间段是一到三岁,有些孩子襁褓中就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过,懂事后回自己家,跟爹妈总有隔皮隔肉的感觉。二笛一直跟父母长大。这么强行分离,她感觉整个人像被撕裂。然而,大人的决定,就像组织上的安排,下级只能服从上级。三轮车在二笛咆哮般的哭声中渐行渐远,绝尘而去。二笛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要被远去的车轮碾碎了。

    六

    钱坤强与刘庭结婚后,由上海调往东北长春,进了钱坤钱当厂长的工厂。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要放弃人人艳羡的东方巴黎,去冰天雪地的蛮荒之地?甚至连弟弟刘柳都为姐姐可惜,对妈妈发牢骚:

    “姐姐是不是脑子坏了?放着美丽大上海不登,要去东北。东北就是中国的西伯利亚。那地方冬天不能随地小便,出来就硬了,鸡、鸡上长冰棍,会不孕不育的。”

    刘母听了儿子的话说:“你听谁说的?东北那么怕人,为什么东北人不但不绝种,反而都长得大一码,高一码?你穷人的孩子不肯早当家,不当家你不知道当家有多难。你知不知道你姐在上海过什么日子?哼!美丽大上海,有钱在上海就美丽,没钱在上海就是瘪三。她的工资几乎全寄给了我,供你们读书吃饭,她早晨连大饼油条都舍不得吃,吃昨天晚上剩的馊粥剩饭。上海弄堂里走出来的女人,连老太婆都打扮得一个比一个俏,你姐快三十了,从来没穿过一双皮鞋,都穿我给她纳的布鞋。她去东北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你。”

    刘柳说:“为什么是为了我们家?为了我?为了我们家,为了我,她就不该去东北。上海那么近,东北那么远,为什么她要跑那么远,我还想经常见见她呢。这倒好,发配充军似的,跟她见一面,路上要走好几天,还花那么多钱。”

    刘母右手前举,像行纳粹礼,不过嘴里没叫:“嘿!希特勒。”作势要打他。这种礼行礼者像发了歇斯底里。刘母歇斯底里没发作,手也举累了,放下说:“对,你说得对,她去东北也不是全为了我们这个家。你姐跟你姐夫感情好,王宝钏为夫守寒窑十八载,你姐为姐夫离开大上海,这都是一个理。”

    刘柳知道母亲舍不得打他,母亲从不打孩子。母亲独自抚养一家,生活压力大,焦虑、抑郁,有一肚子腌臜气需要发泄,骂人是很会骂的,骂女儿有层出不穷的B,什么小B、臭,B、贱,B、壳子B、袜子B、、、、、、骂儿子有源源不断的蛋:什么混蛋、蠢蛋、鳖蛋、鸟雀蛋、葫芦蛋、、、、、、骂起人来口沫四溅,手舞足蹈。但从来舍不得打他们,估计母亲内心觉得亏欠他们,没爹的孩子可怜。

    刘柳说:“如果姐夫真爱姐姐,他完全可以往上海调嘛!他是老革命啊,干嘛非得女就男?也可以男就女啊。现在新社会,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呢。”

    刘母说:“你臭蛋懂个屁!说得容易,谁不想进上海?进得去吗?全国人都往上海挤,上海会挤成瘫子。你看隔壁金妈,瘫床上几年了,屎尿都在床上。她没病时爱干净,现在实在是没办法讲卫生了。我们家的煤球渣,全送她了。她女儿包在布包里,垫在她屁股下,煤球渣包布,就当马桶用,造孽啊!全国人都往上海挤,上海就会变成金妈。政府哪里有那么多煤球渣供应?上海是进去难,出来容易。何况你姐夫是党员干部,事事要听组织安排,他想去哪,由不得自己。他真想往上海调,是有那个本事的,但他不会那么干。”

    刘母对女婿话里话外透着袒护,洋溢着关爱。刘柳瞎操心半天,并不知道,自己跟姐姐是一根绳子上闩着的蚂蚱,命运攸关。他所不屑的东北,也将成为他的第二故乡。

    刘庭进厂后,由于专业不对口,她只能去工会,或者随便哪个部门当办事员。刘庭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不想做办公室的花瓶,主动要求去生产第一线,等于一降到底,去车间当了工人。

    落实了自己的一切后,刘庭赶紧去联系学校,把弟弟妹妹的转学办好。刘母则在老家打点行装。家里一贫如洗,破破烂烂送人也有人要。然后带着一男二女,闯关东般,户口连人都落到女儿女婿家。

    钱坤强虽然是厂长,住得是宽敞,容得下老婆一家,工资够呛。他和刘庭的工资在当时不算高,也不低,但要养活一家五口,还要寄钱给老家的爹妈妹妹。确实有点紧巴巴。好在当年物价便宜,大饼二分钱一只,鸡蛋五分钱一枚,总算过得去。后来孩子先后降临,头胎是千金,家里房子窗外有白桦树,取名钱诞桦。接着添丁老二,夏天生的,取名钱诞暑。老三又是男孩,长得白嫩丰腴,都说像小唐僧,取名钱诞玄,不敢全盘套牌。钱坤强有心想让他干脆叫钱唐僧,又怕不干不净的残渣余孽真来吃他。钱坤强虽然是无神论者,迷信思想藏在灵魂深处。

    全家此时有十二张嘴需要供养,物价也开始涨,经济压力大,压得两口子喘不过气来。

    强坤强当领导,公家钱他经手不少,从来不动一毛。不会开源,只能节流,从牙缝里省,从穿戴上扣。好在北方有漫长的冬季,半年都吃白菜粉条土豆。嘴是省得出钱来的。穿衣服是新老大,旧老二,破破烂烂是老三。钱诞暑、钱诞玄都捡姐姐的女孩衣服穿。钱诞玄虽然长得饱鼻子饱眼,俊得很,穿得最破,像小叫花子。

    钱坤强有时要出国,去苏联。外套、皮鞋有公家置,内衣穿自己的,补丁叠层,晚上睡觉怕磨损,干脆脱光。长期锻炼有脱技,三下五除二,眨眼功夫就精赤条条进了被窝,省得被同事嘲笑。好在同行的下属也脱光睡,北方人都喜欢裸、睡,一来节省布票,二来内衣里有家畜,养着虱子。家畜爱撒娇,吸点主人血,不跟内衣同床共寝就是买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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