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强坤强去上海出差。工作之余,他又路过王开照相馆。不由停下脚步,驻足在玻璃橱窗前,感慨万千。想到乍一见周梅林那颗漂亮的头颅本该属于自己,却靠在另一个男人的脑袋旁,曾有的揪心之痛,当时间拉开一段距离再回眸,觉得这痛实在不应该。设问有哪个妙龄女子会等一个生死不明的人?又不是王宝钏。就是王宝钏,她也知道自己等的心上人肯定活着。但他感谢王开照相馆,感谢这橱窗。是它们成就了自己幸福的姻缘。钱坤强对自己的婚姻心满意足,物质上捉襟见肘,并不影响一家人亲亲热热。他发现橱窗里早已不见了周梅林的结婚照。也是,那么多年过去了,谁家开照相馆,也不会老挂着同一张照片,又不是马、恩、列、斯、毛,不能换的。
他欣赏着橱窗里的男男女女,发现如今的结婚照与周梅林时代变化不小。周梅林当年穿的是列宁装,明明小资情调浓,偏要装布尔什维克。周梅林爱人当年穿的是中山装,领子有点紧,喉结像要往外跑。大概是心满意足,抱得美人归,发胖了。现在照片都是全身照,不像周梅林他们,只有上半身,穿什么裤子不知道。现在女人都穿布拉吉,束着小蛮腰,尖头皮鞋油光铮亮,镜子似的。男人大多是白衬衫,下身是烫得笔挺的西裤,裤缝直得能杀人。
钱坤强回想起周梅林那双秋波流转的美目,产生了想见见周梅林的冲动。周梅林是他的初恋,虽然这初恋只初未恋,并不妨碍他心中有一小旮旯始终为她留着。心中有周梅林的位置,并不妨碍刘庭在自己心中位置的缺失,因为人心是广阔的,可以容纳形形色色。他想了解周梅林的婚姻生活是否幸福?他认为,谁娶了周梅林幸福指数一定高,谁娶了周梅林还横不称心竖不满意,那有问题的应该是那个男人,不是周梅林。他与寿哥、二嫂通信有周梅林地址,就在长乐路,离淮海路一步之遥。
他从南京路逛到淮海路,在淮海路随便吃了点午饭,按门牌钱坤强找到了周梅林的住处,是石库门房,有三层。
钱坤强透过窗户往里望,见是一个公共厨房。钱坤强对石库门房的结构很熟悉,他小时候常跟外公来上海,住的都是石库门房,都是跟钱家有生意来往的人家。用如今钱坤强住过敞亮的公房的眼光,石库门房逼仄得够呛,但它是老上海有钱人的住房,穷人是住不起石库门房的。
石库门房大多有三层,底层都是公用厨房。除了公用厨房,一楼还住着一到两家。二楼、三楼单纯住人,三楼一般是亭子间。
由于是上海的黄金地段,属于卢湾区。在闸北区。虹口区大多住户还烧着煤球炉子,用马桶划洗每天早晨划拉划拉忙着倒马桶时,这儿已经用上了煤气灶、抽水马桶。整栋楼有几户人家,一楼厨房就有几个煤气灶。煤气灶上有特殊装置,能加锁。每个煤气灶上方有个吃多了油烟,闪着油光的柜子,也都上了锁。里面锁着煤气灶主人家的米、油、盐、酱油、麻油、醋、味精、、、、、、每顿饭烹饪结束后,主人首先锁上煤气灶,煤气灶上部的柜子。二楼、三楼的房客会用一只托盘,托着自己刚烹饪好的饭菜,沿着黑漆漆,咯吱咯吱响的楼梯往家里搬,三百六十五天,不厌其烦。饭菜搬进自己家房间的饭桌上,才排排坐下,共享美食。即使住一楼,上述程序他们也得走,只是不用爬楼梯了。有时在饭菜往家里端的间隙,乘主人不在,陈家里——上海人对老鼠的昵称,会在主人没端完的菜盘间跳蹦跳蹦,是否偷嘴?很有可能,除非菜烫得老鼠受不了,否则,它肯定比主人先嚐鲜。
钱坤强敲门,来开门的应该是住一楼的那户,是个女胖子。女胖子见是钱坤强,兴奋异常,拉着钱坤强手跳着脚道:
“强哥,是你啊,多少年不见了,快进来!快进来!”
钱坤强被女胖子生拉硬拽进了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们认识吗?你是谁?一楼光照不行,很黑,女胖子像导盲犬,引导钱坤强踏过水泥地被油垢污染得滑腻腻的厨房,又穿过黑黢黢的走廊,钱坤强依稀见走廊边有个二平米的小间,里面坐只抽水马桶。钱坤强被引进一间二十多平方的房间,房间的大门正对长乐路,是半门半窗。下半截是门,上半截是窗,透过门上部打开的窗,钱坤强终于认识了庐山真面目,女胖子的盖头被阳光掀开,当钱坤强断定她就是周梅林,十分震惊。周梅林五官发酵般肿了,曾经精致的轮廓乘以三,包括她整个人,杨柳细腰踪迹全无,水桶般粗壮的腰,颟顸笃实的步态。曾经她步伐像跳皮筋,现在肯定是跳不动了,纤细的下肢蜕变成大象腿。这还是周梅林吗?钱坤强哀叹岁月简直是味毒药,周梅林中毒太深。幸亏自己是上门,如果路上偶遇,肯定擦肩而过。又一想,不会,周梅林肯定认识自己,刚才她不就一眼就认出来了吗。
周梅林见钱坤强怔忪发呆,眼神有点怪,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难为情死了,我会胖成这样。不认识了吧?生了大泡就发胖,哦,大泡是我女儿。之后生儿子小泡,吃水都长肉。减肥的方法都用尽了,没用!我听说有人为了减肥朝肚子注射蛔虫卵,这事太恐怖,打死我也不干。肚子里面条似的长一锅蛔虫,让人怎么活?都是大泡、小泡的名字起坏了,让我像笋干泡水里,发了几倍。”
钱坤强耳朵在听周梅林说话,思维开了小差。想起看过的一篇小说,名字是什么记不清了,难忘的是小说情节。写一个男人坐公交车去见初恋情人,青梅竹马的邻居。一路上,男人都在回味少男少女,两小无猜的过往岁月。她美得令他闹心,多年来耿耿于怀。总是恨不能像歌中唱的:“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手中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或者像《忏悔录》中的卢梭,愿自己变成一枚树上的果子,从枝头飞下来,一头栽进树下少女的红嘴唇上。男人正想入非非,前排座位上,一位胖女人的喋喋不休吵得他思维不顺畅。她正嘎声嘎气训斥她左拎右抱后背的三个孩子。不是骂老大昨晚尿床,说他今晚胆敢再乱飙,就要用被单裹粽子般把他屁股裹上。就是骂老二,居然有本事把她藏在大衣橱顶上的鱼片干偷吃得精光,说再敢偷嘴,要用纳鞋底的针,把他嘴细细纳上。边骂边用熊掌般的胖手拍背上背着的小婴儿,说这小杀千刀的糊了她一背鼻涕,小婴儿被她的巨掌拍得昂首挺胸,手舞足蹈,又哭又闹。男人的美妙回忆遭前排母子三人的干扰,心情由晴空万里转阴,不由得不烦躁。
男人到了目的地,下车。胖女人居然带着三个孩子也下了车,还跟他走一个方向。等到男人看准了门牌号,正准备拍手敲,胖女人已掏出钥匙开门径直进去。男人大惊失色,见出来迎接母子三人的是一位秃头。秃头帮胖女人解开身上的捆绑,抱起她背上的小婴儿,说:“密君,你带孩子去外婆家,怎么不多住几天?”
密君恶狠狠回他:“老西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跟你睡一床还不清楚?我多住几天,你好多带几只狐狸精回家是不是?你小心我哪天用菜刀把她们都劈了。”
老西听密君这么说,嘴里叽里咕噜,听不清他说什么,顾自抱着小婴儿进了屋。密君也跟两个孩子消失在屋门口。
男人拔腿就跑,心中懊恼不已,悔不该来这一趟,把心中女神形象糟蹋殆尽。
钱坤强想到此,问周梅林:“是不是女人生了孩子就会发胖?刘庭似乎没啥变化,生三个孩子还那样。”
周梅林听钱坤强提起刘庭,心情很复杂。她听姐姐说钱坤强跟刘庭夫妇恩爱,钱坤强还帮刘庭养娘家,觉得刘庭嫁对了人,心里泛出股酸味,仿佛刘庭抢了她的幸福。内心深处,她对钱坤强有股怨气,气他要革命不要爱情。虽然自己婚姻也幸福,但,是经过自己一番努力争取来的。当初刚结婚,颜辛彪妈还在。颜辛彪爹带着大儿子和小老婆生的孩子去了台湾。颜辛彪妈国内就这么个小儿子。颜辛彪孝顺,觉得妈妈苦,是被爸爸抛弃的,自己一定要对妈妈好。老太太想当家,颜辛彪每月工资交给妈,他让周梅林也交给婆婆,自己当然不同意。颜辛彪觉得自己堂堂男子汉,管不住老婆,在母亲面前没面子,对她实施冷暴力,几个月不睬她,她同等回应。时间长了,颜辛彪绷不住了,败下阵来,主动求和,跪在床前,花言巧语,磕头如捣蒜。她也就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不让她关饷交钱就行。她可不想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交给婆婆,她要接济妈妈。姐姐没钱寄回家,姐姐负担重。自己必须每月给老妈寄钱。老妈虽然有老爸养,毕竟自己不拿钱。再说,爹妈栽培自己大学毕业,这点回馈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