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坤强唱着唱着自己也拿捏不准,不知自己唱的是否是朝鲜文。反正曲调没错,他有把握,歌辞错了没关系,周梅林夫妇包括在坐的两只鼻涕虫都不懂朝鲜文。估计在朝鲜教唱歌的那位女文工团员自己也不懂朝鲜文,鹦鹉学舌般学会了,就来教。对不对,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对歌辞拿捏不准是老师的责任,就像中学老师把杞人忧天读作鸡人忧天,把游弋读作游戈,多年来自己就一直这么念。直到有一天,被小舅子笑了一通,才纠正过来,这也是老师的责任。世界上的事情,调子比内容重要。连小孩都知道。家里的小唐僧,你若恶狠狠对他说:“我要买一包糖给你吃。”他立刻吓得哇哇大哭。如果你柔声细语对他说:“我要用刀宰了你。”他立刻小嘴笑得合不拢。唱外国歌,重在曲调,内容并不重要。他们又不知道是《金日成将军之歌》,还以为是随便什么朝鲜小调。想到此。钱坤强自己都糊涂起来,刚才唱的是《金日成将军之歌》吗?
大泡、小泡觉得爷叔教的歌,无论中国歌,外国歌,都比弄堂儿歌好听,学得很起劲。只不过他们觉得外国歌太过深奥,没有中国歌好学。
颜辛彪的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转眼,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就端上了桌。油煎面拖小黄鱼外焦里嫩,秋高气爽,大闸蟹上市,一大盆半斤重的蟹隔水蒸得艳黄。用姜沫、醋、白糖搀和成调料蘸着吃,既驱寒,又增鲜,另有几盘炒菜。吃蟹要有酒来助兴。颜辛彪问钱坤强是喝白酒还是红酒?钱坤强在北方养成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习惯,脱口而出:“白酒。”颜辛彪遂开了瓶朋友送的伏特加。酒酣耳热,钱坤强说起,在老家,曾经跟周梅林一帮女孩去海边游泳。女孩都不会游,争先恐后拽着他,周梅林还爬到他背上,他双手双脚被四个女孩拽着,背上还爬着一个,弄得他这个游泳高手拳脚无法施展,狼狈透了。说到得意处,钱坤强转头问周梅林:“你还记得波,那次我甩脱了四肢上的女孩,带你往深海游,女孩都尖叫:‘快回来!快回来!’怕我们出危险。”
周梅林也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得意忘形,在桌面上敲着筷子叫:“记得!记得!我一开始爬在你背上,后来觉得这妨碍你游得快,就往下滑,双手掐着你腰,这样你游得快多了,我在后面也能蹬双腿为你助力。”
颜辛彪是知道内人和客人有那么点罗曼蒂克的。他在一边喝酒听故事,见两人你来我往,得意忘形,也不知是否吃螃蟹醋蘸多了,胃里有点酸,皮里阳秋问:“梅林这么胖,驮着她,还要游那么远,怎么游得动啊!”
钱坤强没听出颜辛彪话里的醋劲,仍然继续吹:“唉,不要说驮一个女孩,就是两个,我也驮得动,只是拜托,不能拽着我的腿。腿被拽住了,我没法游。再说,梅林以前很轻的,哪有现在这么重。”
颜辛彪说;“就是,生了孩子就发胖。不过,淡抹浓妆总相宜,胖有胖的韵味。”
周梅林听两个男人说自己的胖,忙岔开话题:“听说刘庭当了劳动模范,这跟他爱人是厂长有没有关系?”
钱坤强听周梅林这么说,放下酒杯,拍拍周梅林肩说:“毫无关系。我其实并不喜欢她当劳动模范,完全顾不了家,幸亏家里有岳母。”
周梅林听钱坤强这么说,忙帮他倒酒。钱坤钱兀自自己干了一杯。旁边的颜辛彪见两人又是叙旧,又是拍肩膀,酸味又泛上来,有心要跟钱坤强拼酒,忙续满自己杯,要跟钱坤强干。周梅林见状夺他的酒杯:“少喝点!少喝点!喝那么多酒干嘛?少量的酒是活血的,酗酒伤身。”
颜辛彪酒量不行,平时不喝白酒,喝花雕。见老婆护着自己,不让自己喝酒,一颗七翘八裂的心得到平衡。到底是一家人。知冷知热,内外有别。颜辛彪不知道,周梅林对钱坤强不但知冷知热,还知根知底。钱坤强海量,一斤白酒不成问题。他要保护老公不能喝醉,又要让钱坤强喝好,喝到位。这就像玩平衡木,得有技巧。
回旅馆的公交车上,钱坤强不由又想起周梅林的胖。周梅英、周梅林姐妹两,二嫂生了五个,仍然婷婷袅袅,还喜欢穿旗袍。周梅林只生两个,走形走成这样,仿佛她两不是一奶同胞。不过,在颜辛彪眼里,老婆就是杨贵妃。可见情人眼里出西施是真的。想来夫妻间亲热,颜辛彪就像睡在弹簧床上,难怪辛彪说淡抹浓妆总相宜,胖有胖的韵味。想到此,钱坤强笑起来,害同坐的女子吓一跳,以为碰到了憨大——傻子。
第二天钱坤强去见了刘柳,见刘柳的裤子膝盖和屁股都打了补丁。钱坤强带刘柳随便找了家小饭店吃了饭,给他一百元,让他去添套新衣服,剩下的钱打点行装准备去单位报到。钱坤强知道小舅子在高中就有女人缘,
问他:“有女朋友了吗?”
刘柳说:“没有。”
“为什么?大学的好女孩不是很多吗?”
刘柳低头吃饭吃菜,吃完了,放下筷子问姐夫:“强哥,你说是被爱幸福呢?还是爱人幸福?”
钱坤强没听懂刘柳话,问:“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自己单相思好呢?还是被人单相思好?”
“当然是被人单相思好啊!被人单相思说明你可爱啊。”
“错!强哥你错了。恰恰相反,被爱和爱人,我喜欢做、爱人者,不喜欢做被爱者。被爱很痛苦的,就像脚上莫名其妙粘了个肉包子,后面老有狗跟着,甩都甩不掉,很烦人的。比如我爱一个女生,主动权在我手里,她如果不爱我,我赶紧撤,没啥大不了。可如果我被一个女生爱,我又不爱她,主动权却在她手里,我完全左右不了她的爱与不爱。这就麻烦了。我喜欢爱人,不喜欢被爱。”
钱坤强听小舅子一番话哈哈大笑:“想来你在大学跟高中一样,挺抢手。有多少女孩爱你,说给强哥听听。”
刘柳说:“强哥你误会了。我哪里有那么抢手。物理系一个班几十个人,都是男生,才几个女生,物以稀为贵,她们才抢手。”
“你真的没女朋友?”
“没有。”
“没有也好,等去了北京,到单位报到再找不迟。”刘柳毕业分配的单位是北京第七工业机械部,很快将离开上海去北京。想到刘柳已经出道,钱坤强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刘柳跟姐夫讲话像胡扯八道。其实他心智成熟,把钱看得重,喜欢他的女生很多,他不想结交,怕花钱。他知道姐姐姐夫不容易,他私下决定,工作后也不能早早谈恋爱,结婚至少三十岁。工作后当务之急是帮姐姐姐夫养家。分手时刘柳将姐夫给他的钱还给他,姐姐每个月都给他寄钱,他不想要姐夫发的奖金。
七
钱坤佳一开始在临镇中学教英语。学生改学俄语后,其他外语老师自己转行,改教俄语,边学边教。钱坤佳教英语,他教的班级成绩总是在全校垫底,校方怕他也学别人现炒热,卖,误人子弟,权衡利弊请他退居二线,让他搞教务,负责采购。学校农家子弟多,大多住校。学校需要买的东西不少。每个学校,学生崇拜的是老师,所以校长也上课,他们既是校长,又是老师。钱坤佳成了采购员,师道尊严尽失,面子没有,里子实惠,花钱过程能揩油。他很忙,还有了出差的机会,常去上海。
按照海因里希法则,三百起故障,可以引起二起事故,概率约十分之一。这法则也适合偶遇。果然,经常去上海,他在淮海路上与正下班的周梅林迎面而遇。
他没认出她,她叫住了他。
钱坤佳见了自称是周梅林的胖妈,一个劲在心里念阿弥陀佛。
他老婆左婉婚后多年不孕不育,成天烧香拜佛,求送子观音,求菩萨保佑。钱坤佳家里弄得像佛堂,到处布满香炉,成天云遮雾罩。左婉有空就折锡箔,指甲盖里嵌满黑垢。钱坤佳妇唱夫随,也成天念阿弥陀佛。
他在淮海路上念阿弥陀佛,是感谢菩萨保佑,保佑他没娶上周梅林,竟然变成这样!倒胃口!左婉虽然丑,并不让人难受,何况他已经适应了左婉的丑,如久入鲍鱼之肆,已然没了臭觉。如果换上眼前这块发糕,晨昏在跟前游,简直让人要呕!再说,左婉虽然丑,苗条,穿戴打扮一番,远看还是一枝花,得近看才像一块疤。周梅林远近都不能看,远看是块发糕,近看是只蹄髈。
听周梅林问他来上海有何贵干?他说:“哦,我要结婚了,来上海置办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