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带大了儿女又带大两个外孙——老大小翔,老二小建。这件事,刘柳对她非常感恩。按规矩。该母亲来带。母亲舍不得离开姐姐家,最主要孙子有亲家母带。老太太不像已故的老革命,她不喜欢刘柳,刘柳也不喜欢她。老太太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生气了。”小翔,小建见外婆爱生气,就唱顺口溜:“刘英为什么生气了,因为她想找对象了。”刘英是外婆的名字。外婆听两个外孙说她是想再婚,嫁人不成才好生气,吓得之后不敢再说“我生气了!”其实全家没人怕她生气。刘柳不喜欢岳母是她总喜欢拾麦穗。单位附近水泥路上,常有农民晒麦子,老太太每天农民收了麦子,就拿着畚箕去扫农民没收干净的麦穗,回家洗干净了磨成粉做馍吃,就像她吃不饱似的。刘柳觉得这是在出他和代青青洋相,她又不是没钱,老公虽然去世,政府也每月给她生活费。家里开销不用她钱,他的儿女都有工作,收入不错,都给她钱。她去拾麦穗,就像捡垃圾,同事看到会误解,觉得他们夫妇对老太太坏,她吃不饱,才“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份珍爱粮食的习惯辛苦种麦的农民都舍弃了,否则,他们为什么不把路上的麦穗弄干净?省得老革命遗孀来多事。前几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现在吃得饱了,她总是忘不了饿肚子的滋味。
十
大笛上中学后,四笛进了建筑工程一处子弟小学。
四笛要上学了,周梅英拿出久不动用的布票,请裁缝帮四笛做了件付千布的白衬衫,下身是黑绿格子花布,做成背带式百褶裙。钱坤寿从不管孩子穿戴,也亲自为四笛买了只书包,包柄是两块精致的木片,包布镶嵌在木片上,木片中央挖了两个洞,正好让小手伸进去提包。
四笛穿着新衣服,提着新书包,意气风发走向学校。她算新入学的学生中穿得周整的,老师也很喜欢,任命她当班长。
之后五笛启蒙周梅英也一视同仁,把她装扮得漂亮。钱坤寿接受为四笛买不能背的书包的教训,冬天冻人,四笛的手因为要赤裸着提书包,长了冻疮。为五笛买了只能斜背的书包。五笛的班主任是个左派,她不喜欢衣着周整,觉得还是筚路蓝缕好。一位上衣是蚊帐布做的男孩当了班长。
那是个节衣缩食的年代,一个小学生的书包,大多从一年级用到小学毕业。孩子们普遍没有卫生习惯,随地吐痰,两排桌椅间的走道,孩子们都往自己的椅子边吐痰,教室的每个过道,都留下左右两排痰渍,老师看了习以为常,并不感冒。
三笛对两个妹妹的入学待遇有点看法。她上一年级一如既往穿坯布衣服,父亲也舍不得为她买只新书包,她背的新书包也是坯布做的,母亲连裁缝都舍不得请,是自己夜里在灯下踏缝纫机做的,没有四笛、五笛的书包好看。
为了买这辆缝纫机,母亲在小卖部参加一个抬轿子活动,有十个人参加。每人发工资那天出十块钱,凑成一百块给其中一个人,让她买个大件。母亲运气好,抽签抽到第一个拿钱,遂买了台蝴蝶牌缝纫机。母亲每月工资二十八元,她第一个接受被人抬,之后九个月就是抬轿者,每月只能拿十八元。
大笛进的是市第九中学。第九中学是当地名校,毕业生考取清华、北大不少。大笛总算跳出了粪坑。由此可见,学校不会埋没人才,如果你是朵鲜花,即使在茅厕坑里成长,也会香喷喷的。
大笛进中学教物理的是梅老师。梅老师还是小伙子,他是上海人,高中毕业没考大学,主动要求支内,离开上海。梅老师虽然教物理,却没有学理工人的少情寡趣,很风花雪月,喜欢音乐。班上开文艺晚会,梅老师清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富有磁性的歌喉,唱得女生的手都拍红了。
梅老师还擅长拉二胡、弹吉他、暑假常带着班上一众男生去公园,逛到深夜。静谧的夜晚,烟笼远树,公园的景致如梦如幻。师生们一叶扁舟,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听梅老师弹吉他。梅老师最拿手弹《船歌》,吉他声在空气中如秋波流转,吸引来周围划船的游客,万喙息响,水面上只有吉他声,四周集聚一片小船,像在开梅老师水上独奏音乐会。
夜深了,梅老师提议该回家了,周围的小船上发出此起彼伏的央求声:“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梅老师谢不了幕,只能又弹了曲《梁祝》。还是谢不了幕,又弹了曲《舒伯特小夜曲》。
回程的路上,梅老师谈起,他本来想考音乐学院,因为父母反对,说学音乐要从童年开始,嫌他年纪大了,他才放弃学音乐。
大笛很为老师抱屈,又被老师的琴声蛊惑,突发奇想,要做艺术家,高考考音乐学院,学生替老师还愿。他要专攻二胡,他觉得二胡是乐器中的状元,天籁之声,拉二胡的动作妖妖袅袅,摇头晃脑,迷得死人。二胡的声音如泣如诉,汤里来,水里去,别有滋味。他听《二泉映月》心弦被琴弦拨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有一点没弄懂,搞音乐,都从娃娃开始,梅老师父母嫌他大,相对于梅老师,他就算现在开始练,也是老菜帮子了。
大笛到家,跟父母表达心意。钱坤寿听儿子痴心妄想,恨不能像胡屠夫抽范进,用沾满猪油的手,将他从癫狂状态中抽醒。他当然不敢真抽,真抽了儿子大嘴巴,周梅英要心痛一周。周梅英心痛,他心也会痛,所以只能手下留情。遂耐心开导儿子:
“三教九流中,你当不了皇帝、宰相,进入上九流,但你已经进了中学,中学生老法里算秀才,算中九流。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你大学毕业,老法里算进士,就进了上九流,能跟皇帝。宰相平起平坐。你千万别自轻自贱,去学戏子,吹拉弹唱。戏子老法里叫下九流。”
大笛学名钱焕章。钱焕章反对父亲有关三教九流的说教,说:“爸爸,你脑子里怎么装了那么多旧社会的乱七八糟?现在是新社会,什么三教九流?人与人都是平等的,皇帝也是皇帝妈生的,跟老百姓是一样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国际歌》中怎么唱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钱坤寿听儿子一嘴大道理,比听他要考音乐学院更吃惊。这小子别中了邪,不好好学数理化,学起政治那一套,将来跟他叔钱坤强志同道合,搞政工。他不喜欢政工干部,觉得那些人,管头管脚爱管闲事。他不喜欢被人管,当然,也没兴趣管人。人人都管好自己,这个世界麻烦少。人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活了一把年纪仍悟不透,人活在世上,无论修齐治平,还是碌碌无为,不外乎管与被管。你不屑于管人,就得乖乖被人管。
钱坤寿有他的一套,喜欢专业技能。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凭本事吃饭。他最大的心愿是儿女都跟他一样,学一门专业技能,这种专业技能要打个括弧,指工科方面的,像儿子那种一会捡一堆破烂来写生,要当画家,一会要考音乐学院,要当音乐家,这在他眼里不是专业技能,是野狐参禅,不务正业。儿女们的专业技能当然要比自己强,家里最好出个把科学家,那他睡棺材时也会笑着进去。
但儿子的话他不敢反驳,更不敢再起抽他大嘴巴的邪念。儿子满口如蝉鸣高枝般的大道理,他不敢反驳。遂恶狠狠瞪他一眼,不再睬他。
大笛自以为一代更比一代强,子代胜父代,儿子战胜了老子。回校后将父子之争报告梅老师。梅老师到底年纪比学生大一截,能体会为人父的苦衷。学音乐,在新社会,当然不算下九流,但真正成名成家的又有几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至理名言,自己不就靠一门物理就有饭吃!遂劝学生放弃考音乐学院的打算,耳提面命,晓以利弊。老师的话对大笛而言,像皇帝的圣旨,中央的红头文件。可以不听老子话,不能不听老师话,遂放弃了学音乐的奇想,乖乖学好他的功课。
九中有位教语文的女老师,姓黄,像川岛、芳子,长得美,逆袭,平时剃西装头,穿紧身中山装,包屁股西裤,凹凸有致。路人弄不清她是男的女的。有女人盯她,以为她是美男子。有男人盯她,以为她是靓妹。也有人研究她,琢磨这擦肩而过的S形究竟是男是女?黄老师对众多复杂的回头率很享受。
在学校,当然没人研究她,都知道她的确凿性别。她家里困难,千辛万苦读到高中毕业,没考大学,进了所速成的培训班,毕业后来到九中教语文。
她是教师级别的校花。学生有学生级别的校花。她在学校受到男教师追捧。她就像一股盎然的春风,在校园里徐徐地吹来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