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百姓人家 > 三十一

    四笛见令想姐再也不带油酥饼来上学,很是失落。又觉得也好,眼不见,心不烦,想吃她酥油饼并不容易。但肚子是实实在在的饿,烦不烦它都是饿,心里总想着有这方面的斩获。

    邻居有姐弟两,姐姐叫任治琴,弟弟叫任治国。姐弟两差一岁,都是四笛同班同学。他们爸爸在外地工作,不知道在外地干什么。他们妈妈是建筑工程一处托儿所所长。那年代最令人羡慕的工作是当食堂炊事员,别人脸呈菜色,他们脸色红润,肚子也圆。任琴、任治国妈妈虽然不当炊事员,但她是所长,全所伙食由她掌管。建筑工程一处有幼儿园、托儿所。当托儿所所长比当幼儿园园长实惠,幼儿园的孩子大了,幼儿园没有食堂,孩子都回家吃饭。托儿所孩子小,除了襁褓中孩子吃奶,断奶的孩子在托儿所吃饭,所以开了食堂。每天中午,所长都会端两大茶缸饭菜回家,给儿女当午饭。大茶缸比热水瓶还粗,比热水瓶矮一半。这么多饭菜,任治琴、任治国两只小肚子吃有点撑。四笛吃了午饭就去任家玩,背着书包等任治琴、任治国用完午餐一道上学。

    四笛虽然刚吃了午饭,肚子没饱。她觉得自己肚子有病,不会饱的。四笛见任治琴、任治国姐弟两每人有一大茶缸饭菜,羡慕得口水又直往喉咙里咽。任治国虽然还是个小男孩,因为每天肚子混得圆,已经有点知道喜欢女孩。他见四笛每天总是眼都不眨,盯着他们吃饭,断定她馋,每次会将自己的饭菜吃到一半,说他吃饱了,吃不下了,逼着四笛吃他的剩饭。四笛可不管是不是剩饭,狼吞虎咽下了肚。久而久之,四笛每天中午去等任治琴、任治国一起上学成了她最快乐的事,因为能吃到剩饭。四笛总是每天吃完午饭赶紧背起书包去任治琴、任治国家,怕去晚了,任治国一不小心把饭全吃完了。

    弟弟任治国的举动让姐姐任治琴很恼火,她觉得长此以往,弟弟会长不大的。她想跟母亲告状,又怕弟弟被母亲打。左思右想,想出一条妙计,是三十六计中的无中生有之计,说她亲眼看见,四笛跟同班同学谢光荣躲在她家床肚里脱裤子。说得全班都知道了。谢光荣家住前排,谢光荣本来是双胞胎,有一年,他跟双胞胎弟弟去剧院看戏,弟弟乘他不注意,溜到戏台上,一脚踏空跌进几米深的乐池里,自己爬了出来。戏散场弟兄两还有说有笑回家睡觉,第二天一觉醒来,弟弟死了,脑壳跌破了。谢光荣遭此惊吓,像得了脑膜炎,有了后遗症,一颦一笑都有傻相。任治琴编的故事传得到处都是,有男同学向谢光荣求证,这傻屌大概以为这事跟他名字一样,很光荣,居然承认。当事人都承认了,这事成了铁案。

    上中学后,四笛看鲁迅的《朝花夕拾》,鲁迅写父亲去世后,他常去邻居衍太太家玩。鲁迅当时觉得有很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钱。有一次鲁迅跟衍太太谈到这些。衍太太便说:“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还不都是你的。”鲁迅说母亲没钱。衍太太说,可以拿母亲的首饰去变卖。鲁迅说母亲没有首饰。衍太太教鲁迅:“也许你没留心,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些珠子之类的东西。”之后不到一个月,流言四起,说鲁迅偷了家里东西变卖了。鲁迅为此写道:“这实在使我觉得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来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轻,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四笛看到此心领神会。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其实,邻居的可怕,有时像发瘟疫。四笛为任治琴编造的流言受苦受累,岂止是掉在冷水里,简直是掉在粪坑里,本来就在茅厕坑学校,还没出来又掉进十八层地狱。她也像鲁迅一样,一遇流言,连自己都觉得真是犯了罪,任治琴家真有这么一张床,自己真和谢光荣钻了进去,还双双脱了裤子。四笛不能跟人有纷争,刚一拌嘴,一只屎盆子就从天而降,同学中有位女生叫冯春花,常在路上堵四笛,责问四笛为什么要跟谢光荣躲在床肚里脱裤子?四笛见冯春花如瘟神,见她就逃之夭夭。鲁迅说他怕受到母亲的爱抚,四笛倒不怕母亲爱抚她,她多次鼓起勇气,想求母亲同意她转学,可惜勇气总是像破皮球,鼓不起来。一来她觉得不可能,没听谁因为躲床底下脱裤子转学的。二来她觉得母亲操心的事情太多,她不想让母亲为自己躲床底下脱裤子再多操一份心。

    多年后,四笛看报纸,说有位上海女子,十三岁就被家人送去美国读书,因一些说不上口的事情,她居然纠结一伙人,对相关涉事人刘姓女子暴力围攻,将刘带到一茶餐厅前,要求刘跪地上达二十分钟,扇刘耳光,反复殴打。又将刘带到附近公园,在那里,这位上海大姐大手下的十二名学生对刘拳打脚踢,剃掉刘头发逼刘吃掉,扒掉刘衣服拍照,用打火机点刘头发,强迫刘趴在地上吃沙子,甚至用烟头烫刘乳、头。整个折磨过程长达五个多小时。刘被打得遍体鳞伤,脸部淤青肿胀,几乎无法站稳。刘回家后向监护人哭诉,决定报警。按美国法律,施暴者最高可判终身监禁。之后施暴者分别被洛杉矶地区波莫那高等法院判处十三——六年不等监禁。

    校园暴力有言语欺凌和肉体欺凌两方面。国内对校园暴力的处理轻描淡写。校园里未成年的流氓仗着法律对他们维护倒行逆施比美国那帮人甚至更狠,有的闹出人命。中国司法制度对小坏人太宽容。四笛觉得自己上小学所受的是言语暴力,这种校园暴力对当事人的心灵伤害,一点不比肉体伤害轻。当然,自从脱裤子事件发生,四笛再也不敢去任治琴、任治国家,她也就再也没吃到过任治国的剩饭。

    四笛成年后回忆往事,觉得年少无知,把脱裤子当天大的事。是人谁没脱过裤子?没脱过裤子的人就不是人,只不过一般不躲在床底下脱而已。当年自己如果有此觉悟,把脱裤子不当回事,精神上不受累,心理上没煎熬。人生在世,有些没必要承受的痛苦,人就这么白白承受了,构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这个可怕的噩梦四笛在小学一直做着,直到她跟哥哥姐姐一样,进了九中。小学同学都风流云散,任治琴、任治国姐弟都进了工读学校,听起来像少管所,其实是正经中学,只不过入学者考分都很低。小学同班同学中只有一位叫厉亦此的,跟四笛一样,进了九中,还分在一个班。四笛第一天踏进九中教室,见厉亦此也坐在教室里,还坐在第一排,吓得毛骨悚然,像见了鬼。四笛万分害怕通过厉亦此这张屁股嘴,将自己在茅厕坑学校的丑闻又风靡九中。

    好在厉亦此是个木讷的男孩,他可没空管钱焕婕在小学跟谁躲床底下脱过裤子。四笛的儿时噩梦就此结束。

    五笛从小擅长文艺,是建筑工程一处子弟小学参加全市文艺演出的台柱子。她有艺术细胞,舞姿曼妙,温婉秀美。看五笛跳舞四笛有点眼红,也跟着模仿,却徒增效颦之嫌,跳起舞来曲手拐脚,像发了歇斯底里的人手舞足蹈。全家人都笑四笛小脑没长好,动作不灵巧。五笛歌也唱得好,代表学校参加演出,除了有几个领舞表演,还有独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因为要表演,五笛常在家里练唱:

    “月亮在百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

    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

    钱坤寿不喜欢女儿的歌声,不喜欢藏在心里,不敢表达出来。钱坤寿工作是盖房子,业余爱好是修无线电。有个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钱家的孩子们都叫他小无线电叔叔。因为他来总是拎着只有半个皮鞋盒大小的收音机,这在当年很稀罕。小无线电叔叔的到来,使钱家变得像个家用电器修理铺,当然,不修冰箱、彩电、空调,那时它们还没出生。家用电器修理铺专门修理收音机、电唱机,免费的,当然,坏了的零配件要换,主人是要自掏腰包,去城里买的。

    每到周末,钱家的四方桌上摊满了无线电零件、松香、电焊条、电烙铁……有人来修家用电器,会带来不少老唱片,让钱坤寿、小无线电叔叔免费听,算是对他们付出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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