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百姓人家 > 三十二

    唱片有歌曲、评弹、戏曲,歌曲中有周旋的《疯狂世界》、《四季歌》,评弹有《杜十娘怒沉八宝箱》。周梅英最喜欢听沪剧《罗汉钱》,还能模仿一段剧中独白:“喏,叠嘎(这家)就是王嘎,赛该哦房高大(三间瓦房高大),赛母(三亩)八分土地,养鸡养啊(鸭)养子路(猪),公公待人真和气,婆婆日常言勿多……”模仿得惟妙惟肖。钱坤寿喜欢听:“……早晨的鸟儿,叽叽喳喳,好像说莎莎再见吧!莎莎爱我我爱她,我爱莎莎……”不是喜欢歌,是喜欢曲调,那是跳探戈的舞曲。钱坤寿喜欢跳交谊舞。五笛能歌善舞,应该遗传父母的文艺基因。钱坤寿曾经是舞场明星,解放前上大学,常去舞场跳舞。他背着周梅英,曾经跟孩子们吹,吹他曾经在舞场如何睥睨世人,笑傲众生,根本不正眼瞧舞女,舞女赚不到他一个铜板。他周围女人如过江之鲫,都追着他游,抢着要跟他跳,因为他舞跳得棒极了。说完叮嘱孩子们为他保密,不能告诉妈妈,并解释说,那种地方我从不带你们妈妈去,男人去无所谓,女人去不好,会学坏。说时朝儿女们挤挤眼,孩子们都心领神会,对父亲曾经在舞场耀武扬威对母亲守口如瓶。

    三四十年代的老歌,到了六十年代算靡靡之音。家里人听听无所谓,透过门窗传出去,传到建筑工程一处保卫科,保卫科来人上钱家检查,查出除了老唱片,还查出一堆电子器械,怀疑钱坤寿帮人修收音机,微薄调得灵敏,是想偷听敌台。

    钱坤寿从此丢弃业余爱好,家用电器修理铺关门歇业。所有的电子器械、电焊工具送小无线电叔叔。小无线电叔叔大名康抗影,他父母生他时正在重庆拍抗日电影。父母都是老革命,他自恃根正苗红,不把保卫科放在眼里,接收了家用电器修理铺,业余单干,当志愿者个体户。

    之后搞运动,他父母坐牢。他因为成天捣鼓无线电,又成天公文包般提只小无线电,造反派怀疑他是特务,捉他进牛棚。牛棚档次高了点,在三楼,康抗影想不开,也许得了抑郁症,从楼上跳下来,死了。钱坤寿为此悔得心焦肝烂,痛悔当初没把家用电器修理铺彻底砸烂,不给康抗影留下自绝于人民的机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

    十三

    1964年秋,周梅英突然接到父亲电报,只有十个字:“二笛病重,娘疲病,英速回。”

    周梅英接到电报如雷轰顶,钱坤寿看了电报也双手颤抖。忙去单位请假,去火车站买票,跟周梅英双双往老家赶。两人研究对策,决定将电报内容跟留在家里的三个女儿保密。因为不知道老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二笛的病究竟有多重?她会死吗?怕吓着了家里的几个孩子。周梅英遂拿出生活费,交给三笛:“三笛,爸爸妈妈有事要回趟老家,你是姐姐,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你要带好妹妹。”

    三笛一直是周梅英的第三梯队,四笛眼中厨房的常驻人口又添了姐姐三笛。三笛放学后做完作业,几乎没有玩耍的时间,都是在厨房忙着帮妈妈做家务。三笛接过母亲的钱后说:“妈妈你放心,家里的一切交给我,你和爸爸在老家陪外公外婆、姐姐多呆一阵。替我们向他们问候。姐姐寒暑假为什么都没回家,怪想她的。”

    周梅英听三笛话差点哭出来,强忍着泪说:“姐姐今年过年一定会回家的,外公外婆如果肯,我劝他们一起来。你们在家要看好门户,不要让贼进来。”

    周梅英话这么说,也是无话找话。家里即使进了贼,也没东西偷,都是些破破烂烂。周梅英有些细软,放在母亲处,有结婚时婆婆给的礼物,有一只钱坤寿结婚时买给她的英纳格女表。周梅英一开始戴过,离开家留给母亲,让母亲戴,是给母亲一个念想。周母哪里舍得戴女儿的爱情信物,把女儿的宝贝用一只大皮夹子装起来,压进箱底。连同十条小黄鱼——十根金条,这是钱家给周家的聘礼,周父不肯要,说周家不卖女儿,遂将金条当嫁妆又让女儿带回了钱家。周梅英曾经把金条要还给公公婆婆,公婆都不肯回收,周梅英遂自己收藏。周梅英刚过门生活优渥,根本用不着这些,后生活拮据,倒舍不得用了,得过且过,总想着儿女今后用钱的地方太多。如今大女儿生死攸关,周梅英一路上都盘算着怎么让它们变现,无论如何要救二笛命。又发愁私人买卖黄金犯法,想不出这些黄货如何变成钱。

    风尘仆仆一路赶,终于到家。顾不得先去钱家,直接去了周家。

    钱坤寿、周梅英进门后才发现,二笛并没有躺在床上病得要死的样子,她站在八仙桌前跟外公外婆一起摘菜。周父早已退休,曾经的红光满面也跟他的工作一样退出历史舞台,脸色像被霜打过的白菜,很怪。周母更是老态龙钟,两只眼袋像小孩玩吹泡泡,越吹越大。二笛没大病,令钱坤寿、周梅英两颗悬空八只脚的心脏同时都回到胸腔。

    正奇怪,老爷子不是演滑稽戏的,开什么国际玩笑?才几秒钟,两颗各就各位的心又要从皮囊中跳出来。他们觉得很不对劲,又不是礼拜天,也不是节假日,二笛为什么没去上学?见了大老远赶来的爹妈,像不认识的,连叫人都不会,看表情似有满腹冤屈,像在演杨乃武与小白菜。

    周父见女儿女婿进门,放下手中正摘的菜,引女儿女婿进书房,落座后第一句话就是:“唉!造孽啊,二笛被学校开除了,说是劝退,劝退是客气话,不客气讲就是开除。”

    周梅英闻听此言像又接到份报凶电报,第二次五雷轰顶,钱坤寿、周梅英同时问:

    “为什么?为什么学校要开除她?”

    “谈恋爱。”

    “谈恋爱?跟谁谈恋爱?”周梅英急吼吼抢在钱坤寿前问。

    周父叹了口气说:“寒假暑假二笛不是都没回家吗?说是要参加学校篮球队集训。那男孩比二笛高一级,今年高考落了榜。两人就是打篮球好上的。”

    钱坤寿说:“他都落榜了,离校了,还不断了。小孩子玩早恋,就像过家家,哪有真的。”

    “唉,”周父又叹口气:“落榜是落榜,离校是离校,两人不但没分开,还好得离谱。”

    周梅英更想不通了:“谈恋爱又不犯法。学校凭啥开除她呀?”

    周梅英说时想起自己跟钱坤寿,同样是那所学校,同样是十七岁,二笛今年也十七岁了,就是谈恋爱,也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当年自己跟坤寿十七岁恋爱,十八岁就结婚生子了。学校不但不开除,还悉听尊便。

    周梅英想起二笛一直优秀,父亲来信总说她品学兼优,一眨眼王八翻了背,四脚朝天。不由抽抽泣泣哭起来。钱坤寿见老婆哭,想到钱家有女蛊,二笛别是中了女蛊,这可真要了老钱我的命了,恨不得也想哭一场。

    周父见女儿哭,女婿呆若木鸡的样子,拉开抽屉取出份材料,给女儿女婿看。两人接过材料,头碰头拜读:

    “检举信

    我叫崔立刚,住梨园路110号。工作单位是战斗照相馆。我工作之余业余担任治安保卫员。我有责任向党报告社会动态。钱焕岚,十六岁,跟我住一个大院,家庭出身地主,上中心中学高一。其小小年纪,一贯散佈反动言论,我作为先进群众听了极为不满,向红辉派出所汇报。为掩盖其家庭丑史和自己的罪行,她采取各种欺骗和拉拢腐蚀派出所干部。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情节恶劣。由于红辉派出所有人包庇她,至使我的检举揭发一直被压盖子,打棍子,为了对党,对人民负责,希望贵校把派出所不管的这个案子管起来。另外,钱焕岚的同学陈得美、席丽花、麻霞荣,也都反动。她们经常开密会,乱骂当今社会。乱骂我这个不拿工资的治安保卫员,也应该受到严厉制裁。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一日”

    钱坤寿、周梅英看到检举信一头雾水,满脸问号。崔立刚,他不就住一个大院吗?周父虽然住四间房,也是在大杂院,类似北京的四合院。崔立刚住东面,他什么时候当业余治安保卫员了?他解放前开照相馆,解放后照相馆公私合营,他留在照相馆当摄影师,土改时他成分定的是小业主。他擅长生育,隔个年把,他家就有婴儿啼哭,生女孩放床边踏脚板上,让她一直哭到死,他娘子有时候拉屎撒尿也有孩子出生,掉进马桶,拎起血淋淋的肉块检验,是女孩就盖上马桶盖,是男孩就拎出来洗萝卜般洗洗白。他家有七儿一女,那女孩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没被制造她的爹妈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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