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女儿女婿满腹狐疑,周父解释道:“唉!”周父每句话前必有“唉!”“当初走错一步路,不该把二笛留下来。你们想想,二笛在这里有的压力,大笛、三笛、四笛、五笛都不会有。大笛、三笛、四笛、五笛在学校,谁知道他们爷爷奶奶是谁?”
周梅英说:“这检举信中写的陈得美、席丽花、麻霞荣是怎么回事?”
“唉!”周父又叹气了:“因为学校组织学习小组,互相帮助,二笛跟这三个女孩自由组合,算一个学习小组。她们放了学写完作业,谈天说地,有时还写点豆腐干,投到报社。我常听她们谈话,也看过她们写的小文章,很不错的,绝对谈不上反动。崔立刚这个繁殖能手,拍照片太屈才,他应该当克格勃,或者进军统、中统特务机关。人家小女孩闲聊,他张起两只招风耳偷听,还虚情假意要欣赏几个女孩的作品,之后把他听到的、看到的,上纲上线,春秋笔法,整理出材料,去派出所密报。说二笛组织反动小集团,小集团取名‘四束草’,是四束反动的小毒草。‘四束草’这个名字,是几个女孩附庸风雅,学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文人,组织‘新月社’、‘太阳社’,组织她们的‘四束草’社。每个人投稿,笔名统一用‘四束草’。有时写的豆腐干来了几块钱稿费,四个人又蹦又跳,无论是谁写的文章来了钱,都四个人一起花。崔立刚写检举信写到派出所,是匿名的,四分钱邮票他舍不得,自己亲自投递,塞到门缝里,之后石沉大海。他不甘心,赤膊上阵。派出所倪所长先是见到匿名信说四个女孩反动,将信丢到字纸篓里,之后见崔立刚肉身报案,才知道写匿名信的是他,觉得可笑,当面训他:‘老崔啊,讲话要像人讲的话,不要鬼话连篇。你现在最重要要做好的事情,是管好自己家生产。不要再干杀婴这种既残忍有吓人的事情。公安局没定你是杀人犯,是照顾你一家有十张嘴。再这么双手沾满亲生女儿血,你要考虑后果的严重性。你也知道,国家的大方针是鼓励生产,谁同意你当杀人犯的?’倪所长参加过抗美援朝,这些话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崔立刚派出所碰了一脸灰,告到二笛班主任那儿。班主任当然不睬他,这封检举信就是班主任亲手交给我的。崔立刚见班主任那儿又碰壁,告到学校教务处、校长室。学校接到崔立刚信约谈了‘四束草’,陈得美、席丽花、麻霞荣都不当回事,二笛受刺激了。浑浑噩噩的,成绩也下降,之后发展到吃了早饭说去学校,班主任找上门来,我和你们妈跟班主任到处找她,最后在那男孩家找到她。”
“找到她领她回家就是,去男孩家也不一定就是谈恋爱,也许就说说话,叹叹苦经。就算谈恋爱,又不犯法,何至于开除她?”周梅英为女儿抱屈。
周父说:“岂止是谈恋爱,看来钱家真的有女蛊。二笛逃学成了瘾,之后三天两头不去上课。再后来发展到跟那个男孩同居,怕我们总找得到她,两人干脆私奔。有一阵,我们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听说是跟那男孩一起去了他姐姐家。”
周梅英又想不通了:“那男孩有多好?长得好?”
周父冷笑道:“你是没见过他,见了非吓一跳,唐氏综合症一张脸,我也想不明白,二笛看上他什么了?出生贫农?姐夫是公社书记?班主任、学校都为她可惜,学校原本还指望她考个名片大学,为学校增光。决定劝退她也算挥泪斩马谡吧,不退不行,在学校影响太恶劣。”
周梅英还是想不通:“崔立刚为什么要跟我们家二笛过不去?一个做长辈的跟一个小孩过不去?太不可思议。他大儿子崔建中跟二笛不是小学同班吗?那时二笛每年寒暑假回家要开学了,总不忘带点礼物回来送给他。我也一直叮嘱二笛,你们是邻居,又是同学,要处好关系。”
周父又冷笑起来:“带那几个笔记本他哪里看得上?二笛虽然是小孩,二笛有个不光彩的爷爷,如果是从前,他当然不敢对二笛怎么样,现在不同了。他恨我们不是一天两天了。恨我们三个人住四间,他家十口人才住两间。他去房管所闹过,房管所不管,谁让你生那么多?二来他恨我们,是他的孩子都不行,谁让他们成绩差了,是你当爹妈的,高产当然质劣嘛。他家建中小学毕业连初中都考不上,在家几年都无所事事,实在没办法,去了人民农场。其他几个看来也得去农场,他当然恨二笛,这个地主后代,居然有可能上名牌。嫉妒也是人性,是他这种失败者最大的人性。”
钱坤寿说:“二笛怎么是地主后代了?二笛的家庭成分应该填职员,我是职员,二笛是我的后代。我填家庭成分才填工商业兼地主,这是国家政策。”
周父说:“他懂什么国家政策?他恨政府抢了他的照相馆。”
钱坤寿、周梅英很无奈,一家人商量后,只能带二笛转学回家,去家里的高中完成学业。
钱坤寿、周梅英去见了罗火林、钱春生、钱稚珍。钱春生已经病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高血压引起脑中风,伤害到了语言表达神经。说到亲家公,她口齿不清,莫名其妙说:“亲家公那个老奶奶好哎!”她想表达亲家公对她的孙女尽心尽力,却叫他老奶奶。不说话时涎水时不时淌下来,流湿了前襟。
罗火林一脸菜色,一把拉住钱坤寿手,问:“二笛怎么样?她别跟她珍姑一样,命苦。”
钱坤寿安慰父亲:“不会,我们准备带她走,转学回家。”
钱稚珍虽然是病人,什么都明白,一听说二笛要走,嚎啕痛哭。二笛虽然不给她好脸色,仍然是她的心肝宝贝,手里有点零花钱,总要去送给二笛。家里难得有好吃的,钱坤强定期会寄些东北山货。钱坤寿逢年过节也会寄糖果点心,当地特产。如果这年二笛没回家,她会把哥哥们寄来的东西分一半给二笛。
罗火林说:“二笛要走,无论如何要带她来家一趟。我怕我跟她奶奶这一别,再也见不到她了。”说时鼻子发酸,眼眶红红的。
钱坤寿、周梅英答应走时一定带二笛来跟爷爷奶奶珍姑告别。周梅英拿出存在母亲那儿的小黄鱼——三根金条,留给罗火林,让他想办法变现,给婆婆治病。罗火林怎么都不收,说金条放他这儿不保险,再说,他也没办法变现。
罗火林是见过世面的,见过的金条不知道有多少,家里有很多金条被那个姓江的管家吃黑发了财,去上海开厂做起资本家来,他也没当回事,仍跟他走动。他觉得在管家当中,江管家不算最坏,他听说有个电影明星,出生于苏州商人家庭,在这个电影明星十六岁时,家庭发生剧变,家产被与其母亲相好的朱姓管家霸占,朱姓管家不但霸占他妈,还霸占了他姐姐,生下一子。电影明星得知这一切后,愤然离家出走。这个朱姓管家才是真真正正的坏,登峰造极的坏,畜生不如的坏。三根金条在罗火林眼里曾经沧海难为水,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如今成了稀罕物,可以救老婆命,可惜金条不是钱。
周梅英听公公这么说,想想也是,什么东西放公公这儿都最不保险。有一年,二笛回家过暑假,爷爷让她带回一沓绸被面,有十几条,说这些绸被面是他千辛万苦藏着没被人发现的,否则也留不住。周梅英想像不出公公是用什么方法藏起这些绸被面的。可惜陈丝如烂麻,丝绸被面存久了,没用几天就粉了,补都没法补。不像布,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还能用三年。周梅英无奈,尽可能多的把带的现金留给了公公婆婆。
钱坤寿、周梅英带着二笛,告别故乡双亲,踏上回程之路。
长途汽车一路奔驰,来到江边。滚滚长江,东流入海,多少年来,她都是温婉敦厚的母亲河,没有奔腾喧嚣的滔滔巨浪,少见波诡云谲的激流险滩。可这天上午,天昏地暗,狂风怒吼,飞沙走石,树摇瓦掀,长江一改她大家闺秀风范,作河东狮吼。狂风若巨大的手铲入江底,想把江水翻个底朝天。大自然在抖威风,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穿梭于两岸的摆渡驳船显得既渺小,又怯懦,纷纷从江面上消失,躲得无影无踪。
钱坤寿一家三口蜷缩在四处漏风的车厢中,瑟瑟发抖,心急如焚。长途跋涉的人最怕奔驰的车打住。无论路途多么遥远,只要车在开,它离目的地就越来越近。停滞的交通工具就像停跳的心脏,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