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发狂的吹，吹去了秋高气爽。全车人都灰头土脸，牙齿鸡啄米般嗑嗑嗑嗑。污浊尘封的车窗外，明明是上午，却灰蒙蒙般像黄昏将至。
眼睁睁看着像有把刷子，将天一层一层刷黑。全车人都苦着脸，唉声叹气。
江堤上有人插几根刚筋兜块篷布，里面架上几块砖，砖上架口锅点着火，冒着生命危险从长江中舀来泥浆，用泥浆下面，无油无盐，纷纷扬扬的尘土是调料。这种平时一两粮票一角一分钱的阳春面此时要价一元，半斤粮票。你嫌贵，嫌像猪食，不屑一顾么，自有人饿得不管不顾。泥汤下面生意红火，大堤上首尾相继的车上涌出蚁群般的饕餮之徒，争相抢购。
钱坤寿一家三口熬到天黑，终于撑不住，要了三碗。碗小肚饥，一碗面仅填了胃的一小旮旯，又买三碗，还是没饱，周梅英舍不得钱，让钱坤寿再买两碗，让父女两吃，说她饱了。钱坤寿说他也饱了，问二笛还要不要，二笛没胃口，吃不吃无所谓，也说饱了。
看来今天想过江，是大年三十看黄历——没期了。大客车司机在这条道路上常跑，今天的遭遇，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遇到。他不忍心一车人在风箱般的破车里受煎熬一整夜，打开车门，带领一车人去附近村庄，找他的关系户。
这是座农家小院，有堂屋，东西厢房。二笛跟父母众人进去后，蜷缩在靠墙的条凳上打盹。这户男主人不在家，只有女主人。从门楣墙上到处张贴的大红喜字，说明女主人新婚，女主人年龄看上去跟二笛差不多。
也不知二笛身上什么东西吸引了新娘，她从满屋浑浑噩噩的人中叫出二笛，让二笛跟她去新房睡。
新房中一张大床，床边两只大红木箱，也贴着大红喜字，估计是新娘的陪嫁。
在严酷的环境中熬了一天的二笛头刚落枕，便沉沉睡去，女主人何时上床她浑然不知。一觉醒来天已亮，女主人已经起床出去。二笛感觉风声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凄厉怒吼。
二笛出卧室门，见父母亲跟满车在堂屋坐一夜的旅客都满脸疲惫，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觉得无论如何，要对这位素昧平生，却对自己优渥有加的农家少妇表示点谢意，她伸手问母亲要钱，说明用处。周梅英伸手掏背包，手在包中左掏右掏，脸色越掏越白，头上虚汗直冒。包里那只装了拉链的大皮夹，里面有金条、钻戒、玉手镯、英纳格女表，还有随身携带的现金、粮票，不见了。大皮夹放在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挎包周梅英须臾不离，晚上打瞌睡始终捂在胸门口，包里的大皮夹却不见了。钱坤寿听说妻子丢了宝贝，脸也吓得煞白，头上也像蒸笼，热气直冒。钱坤寿跪在地上帮周梅英翻包。两人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地上，才发现包底被利器割开一个大口子。周梅英这才回忆起，昨天一上车，就有几个骨瘦如柴的汉子，始终在自己周围游荡，下车买了无数次面，像饿死鬼投胎，当时还怜悯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何处跑出来的盲流，一辈子没吃饱过的样子，原来是个贼帮。一车人进农家后，这帮人就不见了。功夫可够高啊！捂在胸口的包，居然有本事用刀划开，怎么不干脆摘了自己心脏！偷自己宝贝比偷自己心更让自己痛苦百倍。周梅英此时天愁地惨，欲哭无泪，简直不想活了。二笛前途堪忧，一生的积蓄惨遭毒手，她恨不能跳进长江！跳进去也死不了，自己会游泳，说不定又游上来了。
钱坤寿头上蒸笼蒸半天，蒸得开了窍，想到报警。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了派出所。可惜警察不是福尔摩斯，就是神探福尔摩斯，也捉不住那些贼，他们早已逃之夭夭。
钱坤寿见周梅英双眼发直，感觉她腹腔一定血肉淋漓，怕她想不开，做出怕人的事情。其实他也心如刀绞，却打肿脸充胖子，开导妻子：“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还有五个儿女，他们才是我们最大的财富。”
周梅英听老公开导之言，想到横生事端的二笛，眼泪终于下来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于一对生活困窘的夫妻，上有老，下有小，钱怎么会是身外之物？它是赖以活命的依靠。那些金条，甚至全家人都吃不饱，自己饿得双腿浮肿，都不肯变卖，只要饿不死，就得留着，因为五个孩子想受高等教育，花钱的日子在后面呢，转眼全没了。夫妇两为此一路心碎到家。
二笛跟父母到家后，除了已经去上大学的大笛，妹妹们都将她当贵宾欢迎。听说她将转学过来，三笛、四笛、五笛都喜不自禁。三笛送姐姐一只翡翠绿的小容器，精致、典雅，能当案头清供。是同学覃囡囡送的。覃囡囡想进三笛当组长的学习小组，贿赂她，送她礼物，是从家里偷的。三笛收礼后立刻办事，吸收覃囡囡进组，热心帮助。覃囡囡的付出立刻有了回报，期末考试，她排名前进了十几位。考试成绩公布后，为了感谢三笛，覃囡囡说家里的翡翠绿小摆件有一对，她想把另一只也偷出来，送给三笛。还说偷一只也是偷，偷一对也是偷，全偷出来，妈妈忘了家里有翡翠绿小容器，不会发现。三笛拒绝了，并分析自己，将来如果做官，可能有点贪，但绝不会成为硕鼠、巨贪。三笛转而又觉得自己贪不贪无所谓，因为她压根不想当官。自从她三道杠没别上，她就给自己规划了未来，不搞政治搞学术，当学者，工程师，不当干部。看来三笛的“铁头功”夫还是不行。头还是不够硬。当初她大队委员被拿下，心不痛，头也不痛。其实，她的潜意识在痛，意识不痛而已。
四笛也有礼品给姐姐，是她和同学的一张合影。在照相馆照的，当时两人身边都只有一毛钱，凑了两毛，拍了张半寸的。四笛见围观者多，摄影师一个劲叫她笑，她笑不好，灵机一动，做了个斗鸡眼。摄影师快门一按，四笛的斗鸡眼定格。此照片在她成年后发生冤案，都说四笛曾经是斗鸡眼，有照片为证，发育后自动屈光矫正，一家人都为四笛的自我修复功能惊叹。就像曾经的肺结核，就像癌症，是绝症。有人自我修复功能强，活下来了，当年死于肺结核的占绝大多数。鲁迅就是被肺结核害死的，周家其实有长寿基因，鲁迅的弟弟周作人、周建人都活到八九十岁。
五笛给姐姐的礼物是她的奖品，一本黑皮硬面笔记本，扉页上写着：“钱焕菲同学在全市小学生文艺竞赛中，获歌唱组第一名。”五笛唱的招牌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唱了很多年，之后，她因为唱这首歌还有了工作。
妹妹们的手足之情，热烈欢迎，给了二笛欣慰。二笛歌也唱得好，她曾经教全家唱《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一家人都觉得这歌好听极了，百唱不厌。不像有的歌，三两遍就唱厌了。歌辞也美，唱出如诗如画的意境：“……密密的寨子紧紧相连，那弯弯的江水呀绿波荡漾……”成年后，三笛、四笛、五笛都遇到过一些去西双版纳州插队落户的同龄人，听他们谈起过热带雨林中的生活。她们也都看过邓贤的长篇小说《中国知青梦》，小说的背景就是《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中唱的云南西双版纳州，小说中写的，和从同龄人中听到的，跟歌中唱的，就像是同一个地球上两个不同的地方。
钱坤寿到家，第一件事是办二笛转学，先联系九中。九中教务处见钱焕章父亲来办女儿钱焕岚的转学，立刻同意接收。如果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那么，有其哥必有其妹，是同理。钱焕章为学校争光，钱焕岚一定会为学校添彩。但九中教务处之后看了二笛老家学校寄来的档案，不肯要了。之后钱坤寿又为二笛联系其他学校，都因为二笛那该死的档案拒收。二笛暂时只能失学在家。
有一天，四笛在二笛的床肚捡到本日记本，翻开看，是二笛写的日记。四笛文化水平低，没兴趣也没耐心看别人的日记。她把二笛的日记本交给三笛。三笛看后大惊失色：“喂！你没看懂？二笛是被学校开除的，难怪一直来，没哪所学校肯接收她，我正感觉很奇怪。”
四笛不信，接过日记，终于耐下性子看，总算看懂了。这本日记像家里爆炸颗原、子、弹，核辐射到上海，大笛也知道了。
哥妹们对二笛失望透顶。一直来，二笛是全家的骄傲。三笛无缘别的胳膊上三道红杠，二笛别过。大笛垂涎三尺不得而入的音乐学院，二笛沾过边。她是临镇少年艺术团拉手风琴的。还打扮得像跳芭蕾舞中的小天鹅般上台、独奏过《蝶恋花·答李淑一》。外公外婆为了她拉手风琴，节衣缩食为她买了琴，风雨无阻花钱送她去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