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百姓人家 > 三十七

    四笛、五笛虽然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劳作,所有的辛苦都付之东流。虽然她们的家庭政治条件跟很多同学比不算差,家里没有人被杀,父亲解放前读书,没有参加反动组织,在众多管制家庭子女都纷纷招工走后,她们三个原地踏步踏,这令她们痛苦不堪。

    好在三笛为体育忙前途被糟蹋,却因为县体委帮忙,另辟蹊径,也走了。

    下乡第三年,县里办了所五七大学。县体委通过五七大学跟公社交涉,强要三笛。

    三笛进了五七大学,其实是所师范中专。毕业后进了县一中,当了英语老师。

    黄洪武临走时,主动提出要跟三笛确立恋爱关系。三笛伤心欲绝时情商受损,稀里糊涂答应了。听说三笛跟黄洪武确立恋爱关系,四笛、五笛为姐姐忧心忡忡,本能让她们觉得黄洪武靠不住。四笛、五笛的担心很快得到验证。黄洪武回城后不到一年,三笛也离开了农村,黄洪武连一年都等不及,早已在城里醉卧花丛,左勾右搭。

    三笛走后,偌大的知青点,只剩四笛、五笛。两人有空就哭,眼泪都快哭干了。直到下乡第六年,公社来了个知青慰问团。团拜会上,有文艺表演。留下来的知青一致推荐五笛上台清唱一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五笛的歌喉打动了慰问团中一位文工团领导,他强烈要求调钱焕菲去他们团。大队、公社不同意,文工团领导调动他的人脉,直通县五七办公室,在上级领导的压力下,公社才不得不放行。

    五笛走后,四笛不哭了,家里下来三个,走了两个,她心也平了。但不知怎的,四笛总有预感,预感到所有的知青都能走的那一天,自己才能走。她不像三笛会打球,也不像五笛会唱歌,父母亲也没有黄洪武家的门路,可以开后门从上往下调她,她不讨人喜欢。她的想法很准。

    十五

    流年暗中偷换,转眼,日历翻到一九七九年。在过去的十多年中,除了罗火林、钱春生、周父、周母、刘母都先后去世。钱稚珍运气不错,她死于罗火林前。在这个家族中,还有一位没活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就是钱坤强。当时他顶上有重重叠叠的帽子:特务——他去苏联出差过,还有海外关系,大哥在美国,很有可能是双重特务,苏修兼美帝、国、主义特务。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建国后他一直当官。剥削阶级孝子贤孙,——父亲是工商业兼地主。叛徒——他解放前没坐过牢,不知何时当了叛徒。他和刘庭被同时带走,刘庭回来了,他没回来。当时他髋部粉碎性骨折,动弹不得。人体生理上有疾患会产生心理问题,医学上有个拗口的名字叫躯体形式障碍。骨折不是绝症,即使粉碎性骨折也死不了。可钱坤强躺在牢房的水泥地上哼哼唧唧,觉得自己全身都出了毛病;便秘——一个礼拜没大便了。头晕——房子、地铺全在转,就像总在晕车晕船。胸闷——透不过气来,感觉要闷死了。胃痛——胃有烧灼感。失眠——狱警刚刚还听他鼾声如雷,他说几天几夜没睡觉了。他乘狱警不注意,吞了一肚子破被絮——死了。

    如今,钱坤强骨灰得到平反,戴过的帽子全部摘掉,补发工资——没死前的工资。

    最困难时,全家只剩下三个孩子,姨妈、舅舅自顾不暇,姨妈去了五七干校,舅舅在军垦农场劳动。钱诞桦当时十岁,一个小女孩,又当爹,又当妈,带着两个弟弟。父母亲工资全冻结,姐弟仨每月领生活费。小哥两成天在社会上游荡,有人骂他们狗崽子,他们就打他,打不过他,常弄得头破血流,鼻青眼肿。钱诞桦下乡插队时拖着两只油瓶——钱诞暑、钱诞玄。两个男孩因为年龄不够,户口没迁,因此保住了家里仅剩的那个北间。他们是生产队编外人员,也靠劳动挣工分,居然养活了自己。

    如今姐弟仨和母亲久别重逢,头一天见面,想起再也回不来的父亲,四个人抱头痛哭,哭得几个人都一身的鼻涕眼泪。

    姐弟仨回城后都有了工作。钱诞桦当会计。钱诞暑当车工。钱诞玄力气大,当了钳工。

    钱诞玄曾经是个白胖红嫩的小唐僧。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发育阶段常吃不饱,如今可以敞开肚子吃个够,食量惊人,不到发福的年纪,啤酒肚提前诞生。钱诞玄回城后如鱼得水,在社会上惹是生非。有一次打群架,将对方阵营一只脑壳打炸。所幸脑壳虽破人未死,钱诞玄逃到二伯钱坤寿家躲半年,风声过后踅回家,躲过一劫,破脑壳家曾扬言要下他一条腿。钱诞玄保住了腿却丢了工作。正好钱诞暑也嫌弃十八元学员工资不够花,想当个体户。小哥两一拍即合,想早点当上万元户。

    刘庭对小哥两萌发的奇想内心矛盾,她是计划经济时代过来的人,不赞成他们脱离体制,砸烂铁饭碗。但她不想做拦路虎,潜意识赞成儿子们闯一闯,也许真有条康庄大道在前面等小哥两。她倾其所有,拿出她和钱坤强补发的工资,给儿子们做启动资金。一家人还成立智囊团,研究发展方向。

    刘庭认为人活着吃喝拉撒睡,吃是第一位。人可以不穿,原始人不就用树皮遮羞吗。但不能不吃,食物没有替代品。因此,起步一定要从做食品生意开始。小哥两都同意投资方董事长老娘的主意。

    一开始开了家烧饼铺,架了口锅兼炸油条。烧饼铺起名“钱氏饼屋”。可惜钱不肯进饼屋。钱诞暑炸的油条像没卤熟的猪尾巴,咬不动。钱诞玄塌的烧饼不是有焦糊味,就是半生不熟。顾客都是一锤子买卖,上当只此一回。

    烧饼铺倒闭后钱诞玄去北京学正宗烤鸭技术。北京烤鸭是门绝技,哪里是钱诞玄辈引车卖浆之徒轻易学得会的?钱诞玄自以为学成归来,小哥两又开了家北京烤鸭店,自称正宗。可惜北方人吃过北京烤鸭的大有人在,一吃哥两烤出的北京鸭,就吃出没有北京味,全是东北味。

    北京烤鸭店寿终正寝后,小哥两成了无产者,前期投入消弭无踪,再想开店要贷款,银行很势利,银行的钱就像筵宴上的酒,杯杯先敬有钱人,你有钱它贷,你没钱,它不贷。银行掣肘就在,没钱才需要贷款,有钱贷款个球啊!小哥两连吃饭都成问题,银行把他们当瘪三,拒之门外。好在老娘、姐姐每月有工资,小哥两暂时饿不死。

    小哥两死皮赖脸缠着老娘除了吃饭,还给点零花钱。他们用这点小钱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点货,到处摆地摊:袜子、仿皮裤带、指甲剪、小手帕、小内裤……什么都卖,挣不到钱,却总是被大盖帽追得东躲西藏。刘庭为此很后悔,不该让他们干个体户,小哥两看来缺财商,不是做生意的料。好在只要自己活着,他们饭总有得吃。可人活着哪能只图一张嘴?老婆要讨吧?孩子要生吧?没钱,这一切都免谈。刘庭为此愁肠百结,越发怀念死去的老伴。如果他活着,家里有双大手托着,再难的事情都不怕。如今孤儿寡母,愁死老娘也!

    刘庭愁云惨雾中,也有舒心事。弟弟刘柳坎坷蛰伏十来年,业务上一片空白,期间夫妇还去军垦农场劳动。好在刘柳坚持不认可读书无用,英语学习十几年没放松过,终于熬到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去年考取公费留学,去美国马里兰大学进修。

    刘柳跟丈母娘不友好,曾经被老太太打过,就因为不让她扫麦穗,当胸一拳。害他胸痛很久。之后见了老太太就胸闷气短,怀疑自己被她打得心肌梗塞了。刘柳想起母亲虽然从小会骂,从来舍不得打他。他长这么大,没尝过家暴是啥滋味,结婚后,终于尝到了。血浓于水,打断筋骨还连着肉,自己是老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丈母娘算个屁,隔皮隔肉还隔着血。为此,他不再叫她妈,改叫老太太,觉得丈母娘不配妈这个人世间最温馨的称谓,代青青才是她的心肝宝贝,平时护得她像龙蛋,恨不能将龙蛋再吃回肚子,十月怀胎不够,得永远怀着。两个外孙是龙宝,成天心肝宝贝叫着,连两个小赤佬唱顺口溜,说她好生气是因为想找对象,她也没生气,甚至再也不敢跟小不点生气了。只有自己不待她见,居然敢打老子!这个老妖婆子!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自己将要出远门,家里的老婆孩子靠她跟他们相依为命。再说,出国前体检,检查出自己没那么不经打,没被她一拳打出心肌梗塞,摘去了自己一块心病。还有,老婆大人代青青对自己照顾,她毕业于哈尔滨军工大,稍微加把劲也有留学可能,因为考虑家庭,她把机会留给自己,这情份自己得领。思前想后,刘柳主动跟岳母搭讪,还亲亲热热叫她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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