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被女婿金口难开的一声妈叫得吓着了,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又一想,即将留洋的女婿放下身段来套近乎,还真有点得意,更多的却是失意——为女儿。遂对女婿作临别赠言:
“小刘啊,你要去美国留学,我们全家都为你高兴,你为我们全家长脸了。不过,我要先给你打打预防针。美国是思本主义,花花世界,洋鬼子美女蛇要缠你的。你打她七寸,打死她,不要让她咬你。好人被美女蛇咬了,都会中毒,何况你出生不好,你要记住你阿爸的教训,不要跟他学坏,切记切记!”
代青青听老娘这么说,脸有点挂不住,好像自己已然成了弃妇,只等刘柳被美女蛇缠上来抛弃了,这使她自尊心十分受损。又觉得老太太打打预防针也不是坏事,遂假装帮老公腔,说:“妈,你怎么说话呢,美国是资本主义,不是思本主义。刘柳不是那种人,我对他放心,才让他去美国的。”
刘柳感谢老婆的信任,又觉得老太太说话难听,恨老婆嘴臭,跟她透漏点家庭内幕,她居然把幕布拉开,到处晒。不知除了晒给她妈,是否还去过其他地方晒——至少两个孩子面前她肯定晒过。难怪自己人尚未成行,四只小眼睛盯自己的目光有点耽心。耽心啥?退一万步,自己真给美女蛇咬,跟你们没关系。你们永远是爸爸的好儿子,心肝宝贝。刘柳换位思考想到老太太可怜,是人都有舐犊之情,自己的宝贝是儿子,她的宝贝是代青青。女婿尚未离家,她就担心女儿成西瓜皮,被女婿吃尽了囊后丢弃,遂回老太太道:“妈,青青和两个孩子就拜托给你了。你辛苦了,你们相互照应,这样我出门才安心。至于你想的那些不着三,不着四的事情,放一万个心。出国的人,要有国格,我是代表中国出去的,怎么也不能干丢中国人脸面的事情。你放心。我跟青青夫妻多年,我是什么人她最清楚,我像我妈。我姐我妹都像妈,不是我爸那种家都不要的人。”
老太太见女婿态度诚恳,满脸谦卑,不像自己那次揍他,犟着头,乜斜着自己,这让她悬着的心落了地。
刘柳从七十年代末的中国,飞到当年国人眼中神话般的美国,感觉像换了人间。首先是干净,皮鞋不用天天擦,总是贼亮。刘柳对在北京每天檫皮鞋伤透脑筋。因为擦了皮鞋要洗手,水龙头都被丈母娘用盆占着在滴漏。洗手得先端去盆,洗完手再端回盆。最费功夫是调节水流,自己文化程度比丈母娘高,雕虫小技玩不过她,不知道什么样的水流水表不转。有时他下班回家,老太太抱怨,说他用过水后,水龙头是开着的,自来水流走很多,等于流走了很多钱,这回老太太不是生气了,而是心疼坏了。对比美国老太太,刘柳又觉得丈母娘可怜,担着老革命遗孀的名,水都舍不得用,要揩自来水公司油。有一次,他去美国人家里做客,美国老太太冬天空调开得高,热得自己受不了,帮她调低,洋老太太不愿意,恶狠狠扭墙上按钮,把温度又调得简直像蒸桑拿。
校方安排刘柳住麦克教授家。麦克教授年过半百,风度翩翩。麦克太太四十有八。刘柳在中国从未见过如此驻颜有术的半老徐娘。她哪像年近半百,简直像少妇,最多三十来岁。难怪女人的年龄要保密,一问就露馅了。刘柳想起家里的青青,年轻时也有模有样,长相跟杨利翔像,所以自己一相就中。现在刚四十出头,已经被家里两只七八九,厌死狗的光头折磨得绿肥红瘦。看来自己来美国还有个任务,得向洋鬼子取点经回去,女人怎样才能像吃了唐僧肉,青春常驻。
麦克太太是护士,护士在中国很平常,在美国是拿高薪的。麦克教授家,跟刘柳在北京的家不能比,房间众多,有游泳池。
刘柳在麦克教授家独占一室。房中有席梦思、沙发、大衣柜、书桌,当然还有卫生间。卫生间里除了有淋浴、浴缸,还有抽水马桶。坐在抽水马桶上,刘柳又有新的感慨,刘柳对家里的小老太和老老太最大的不满,是家里被她们弄得很乱,严格点讲,在家里犯上作乱的是两个小造反派。自己一直想读点书,总算熬到了读书不再无用,可是,家里连一张让自己舒舒服服读书的书桌都没有,两个小强盗各霸一张,自己只能去马桶间。自己坐马桶上读书,除了家里两只雌老虎,两只小雄虎反对,还有副产,长了痔疮。在这儿读书再也不用褪了裤子坐马桶,因为房间中有小床大一张栗壳色书桌。多年后,刘柳看到一位老外画家的画作,那画画的是名人如厕,都坐在马桶上,裤子褪到膝盖以下,有美国总统奥巴马。美国总是号称世界老大,画家画如厕的首位名人当然肯定是美国总统。有德国总理默克尔。有俄罗斯总统普京。有英国女王伊利莎白。还有位器宇轩昂的老男人刘柳不认识他,自然叫不出名字。但有一点刘柳可以肯定,这老男人绝不会是日本首相。日本人形象不怎样,日本首相即使如厕,也摆不出画中老男人蛰龙升天的pose。刘柳看刊登这画的杂志上还有篇有关奥巴马的报道,说他每天早晨要吃四到六个鸡蛋。刘柳惊叹奥巴马真能吃蛋,自己最多吃三个,他居然能吃六个,难怪他能当世界首号人物。这幅画作还有说明书:“那些日理万机的国家领导人,也有生理需求,比如上厕所……画中各国领导人如厕的时候仍然思绪万千。”刘柳看不出他们思绪万千都想些什么,却立刻想到自己在北京如厕是为了看书。
麦克夫妇有个儿子读大学,平时住校,周末回家。美国人生活花头精多,麦克夫妇隔三差五会带着刘柳去party。刘柳一开始去参加party很惊恐。因为进去后连女人都会跟他亲个嘴,这让他想起岳母嘴里的洋美女蛇。他常被非配偶的吻吻得腮飞红霞,手足无措。成人男女,非婚姻关系,怎么能亲嘴?这不是国人嘴里的偷情吗?还在大庭广众!久而久之,入乡随俗,刘柳终于弄清楚,美国kiss跟中国kiss不同。中国kiss是茅台酒,特殊专供。美国kiss是开水,谁都能喝。
日子久了,刘柳发现阳光下有阴影。麦克教授有外遇,是个妙龄女子。初窥别人家内幕,刘柳想不通。天底下竟然有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美国鬼子,家花如此夺目芬芳,仍然嫌不够馨香扑鼻,要去採撷野花一朵。麦克太太为此很苦恼,洋女人也是女人,是女人就会吃醋。
同在一个屋檐下,久而久之,刘柳对麦克太太由欣赏到同情,由同情到爱慕。麦克太太对刘柳由关照到疼爱,由疼爱到赞赏,两人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麦克教授对太太跟房客眉来眼去心知肚明,不但不恨她送他顶绿帽子,还心安理得地戴着。麦克教授这种表现为中国男人所不齿。中国男人自己可以三妻四妾,妻妾却必须从一而终。“中国男人对当了王八的恐惧、厌恶与不甘,可谓别具一格”(李敖语)
更令刘柳不解的是,麦克夫妇的儿子也不干涉母亲的情感。一开始,当刘柳发现他们的儿子知道他和麦克太太的小秘密,曾心惊胆战。在中国,作为情夫被情妇的儿子杀,此案例绝非个列。
但令刘柳欣慰的是,小麦克不但不管母亲这些男女纠葛,还对刘柳彬彬有礼。
麦克教授此时基本上夜不归宿。这天是周末,儿子回到家。两个被爱情的火焰燃烧者不敢放肆,像平时一样同床共寝。这夜,两人都失眠,同时得了相思病,电话热线联系后,相约去客厅。正搂抱得起劲,电灯“啪”,亮了。原来是儿子半夜用功肚子饿,要去厨房宵夜,无意中偷窥这一幕,就像母亲跟叔叔在拍电影。两公母面红耳赤松了绑,儿子却连声“烧瑞”,关灯进屋,肚子也不饿了,懒得再去厨房宵夜。他好像感谢这位中国叔叔,给了母亲被弃后的救赎。美国人的性观念,中国人也许觉得怪谲,其实挺符合人性。
快乐的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两年过去了。回国前,刘柳仿佛坠入深渊,痛苦纠结。他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团聚,无法面对为他辛苦抚养儿子打理家的代青青,也无法坦然跟麦克太太告别,她已经为了他跟麦克教授离婚。他虽然答应了回国后,第一件事情是跟代青青离婚,再回来跟已经不是麦克太太的她团聚。可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番话,仿佛不是从自己胸腔里吐出来的。自己毕竟跟代青青有了二个儿子,儿子是他们的纽带,是他们血缘的结合。做了那么多年夫妻,激情也许燃烧殆尽,烧不尽的是亲情。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都不是一纸离婚协议所能解决的。刘柳想起丈母娘临行前给他的离别赠言,领悟到,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用一生的积累洞悉未来,哪怕她文化比她女儿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