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朱九成当天晚上没有走成,飞天也没有马上回她房间里去,就和朱九成在一起说话。跟朱九成在一起,两个人不一定说什么,但一定不做什么,平时每当飞天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特别精神,话也特多,那种在外边抗战八年没回家的话,就是他跟飞天说得最多的一个话题。但这天飞天再跟他说起他老婆的时候,他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飞天说一句,他半天才回过神来,却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的脑海里不时地闪现出天地间一片洪水的景象,水里没有他的妻子、也没有他的孩子,只有一只黄鼠狼在水里昂着头向他游过来,黄鼠狼的背上还趴着两只小黄鼠狼。黄鼠狼像是累了,一副乞怜的目光望着他,他的鼻子一酸,眼睛都湿了。飞天再跟他说话时,他怔一下,身心回到现实中来,懵懵懂懂地看飞天一眼,见飞天的嘴并没有动。他两眼没离开飞天的脸,脑海里又出现一片混浊的水和那只黄鼠狼揪人心魄的眼神。
朱九成两眼怔怔地走神,飞天却怔怔地看着他,屋里很清冷,清冷得让人不自在,她看了他好长一会儿,说:“你睡觉吧,我要回去了。”说过了好长一会儿,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大脑一片茫然,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却说不清这场梦是睁着眼做的还是闭眼做的,也说不清是一场梦,还是自己到另一个时空里去了一趟又回来了。朱九成时常把大脑走私和现实混淆了,他感到自己从另一个世界走过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好像还记得他走过那堵墙时的感受,但他从什么地方来却不记得了。他只能从另一个世界中来,却不能随意到另一个世界中去,最近一些日子以来,他总感到自不时地进入到一个他不知的世界里去、又不时地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他一个人坐着愣神的时候常有这种感觉,他时常分不清了自己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也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在未来。
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老婆和孩子泡在水里的情景,但他的感觉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知道了这个世界里他的某个“因地”眷属被泡在水里。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要回来看看的念头,这个念头一产生就急着回到“因地”眷属的身边,就像当初他要到这个世界时的感觉一样,那种感觉特急迫。
他站起身来,迅速收拾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生活用品塞进自己的箱子里走出小楼。他的大脑懵懵懂懂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也没有方向的概念,但走不错路。他只认准了来时的路,来时的路向右走,在楼角有个二尺宽的路能走出去。
小山上只有他们这一户住户,没有路灯,他摸着黑拐过楼角时,眼前突然亮了起来。那种亮不像是晚上的灯光、也不像是白天的阳光,却像是在他的大脑里发出来的,不仅大脑里是清亮的,世界也是清亮的,亮得不仅能看透眼前的事物,还看得见事物的另一面。他的意识里突然产生一种想法,他感到他曾走过这条路,却想不起什么时候走过,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这就是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那堵墙,只要穿过这堵墙,就会出现在他的家里。从楼里拐过来,他本来是应该向西走的,向西就会走下山头,但他把提箱放在地上,拉出箱子的拉杆儿向东走过去了。箱子是铝皮做的,在地上一震动,一种空空的声音,传得很远,那里三面有山,声音再折射回来像放大了似的,庆非空在楼里被吵了一夜,朱九成却始终没有听见自己的箱子在地上滚动时发出的声音。
山头正在平整,四周的石头都削平了,只有中间像坟头大小的一块还留着。自这地方被叫做“授功分院”以后,经常有人天不亮就到这里来练功,甚至一整夜都有人在这里面对着小楼练功。在人们的心里,这里是“天密功”的“圣地”,气场自然比别处都强、能量比别的地方都大,在这地方练功,出功能比别的地方快。第二天,霍荣茵起了个大早,见几个老太太站在小楼冲着那座像坟头一样的小山头做出一种抱物的姿势练“站桩”,她随着人们面朝的方向望去,见朱九成低着头、拉着箱子围着那个小山头转圈儿。有人告诉她,她们很早就来了,见朱老师就在这里“练功”,练了很长时间了。霍荣茵疑惑地走过去,弯下身子向上歪过脑袋观看朱九成的表情,见朱九成不抬头也不睁眼,拉着箱子围着小山头不紧不慢地走着,地上被轧出两道辙印,轮子始终压在旧辙印上不差分毫。她轻声叫了一声:“朱老师!”这一叫,朱九成拉的箱子的轮子突然错了位,箱子一歪,朱九成向后一闪蹲到地上,他睁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大家,霍荣茵把朱九成架起来,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他依稀记得他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想说什么也一样说不出来,急得直哭。这一次,他不仅失去了语言的表达功能,连哭的功能也没有了。
大家有的扶着朱九成、有的替朱九成提着箱子把他送回到小楼里,见了床,他似乎才想起什么来,迷迷瞪瞪地说了一句:“到家了。”顺势往床上一躺呼呼地睡着了,任人怎么叫都叫不醒。
霍荣茵回到楼上,把这件事告诉庆非空,庆非空说:“他这人从来是不练功的。”霍荣茵说:“朱老师是不是有梦游症呢?”庆非空说:“没听说过。”她问飞天:“你听说过朱老师有梦游症吗?”飞天说:“没听说过。他是不是要被鬼架走,被人看见了又扔下了?我们村就有人晚上被鬼走,扔到井里去了。扔得太逗了,头朝下下去,脑袋栽到淤泥里去了。”谢方玉说:“在城市不许宣传迷信。朱老师就是晚上练功去了,什么被鬼架走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飞天突然知道怎么回事了,说:“朱师兄是不是要回家迷了路呢?”庆非空莫名其妙地说:“回家干什么呢?”飞天说:“他家不是发水了,他老婆孩子不是泡在水里了吗?”庆非空说:“泡在水里他怎么会知道呢?”飞天说:“昨天晚上我见他往家里打电话了。”庆非空说:“他女人死了算了,省得离婚不好意思了,给他这么好个机会不好好利用,还偷着回去,真是糊不上墙的臭狗屎。”霍荣茵说:“别在这儿闹出什么事来,给他买票让他走了算了。”庆非空说:“他回去了能怎么样呢?不一样在水里泡着?法会结束了才让他回去,今天就让他讲讲他往南无山一住是怎样出了功能的。你们也都上台现身说法,讲讲南无山的气场,多编几个例子,让人们都到南无山来练功。以后练功就不能白练了,到这里来就要收费了。”
那一次,果然没有让朱九成回去,一直到法会结束了,霍荣茵才让人到武昌火车站买了一张站票让朱九成连夜回家了。走的时候,霍荣茵交给他两万块钱,说,师父知道他家遭了灾,很同情他,挤出两万块钱来帮助他回家建房的。自然,这两万块钱是不够的,师父的经济也很紧张,只能补贴一点儿,不能包下来,师父什么时候富裕了,还会不断接济他的。
庆非空和飞天过了几天才回去,走的时候,他把唐开科从瓷安叫到武汉来,当了分站的辅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