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朱九成上的是一辆过路车,车上没有座位,上车后把箱子放在两节车厢的接口处,靠着箱子一直坐到了天庄。王国发了水,但还通汽车,他没到总部去,在天庄坐到了五狐山下。这时候,水已经退了,但通往中狐村的路还一段段地淹在水里,路的东边是被水冲了的庄稼地,西边是五狐山下面的一片湖水。那片湖水是死水,没有河流排放,水回落得很慢,水面显得很宽阔,朱九成尽量在路的东边走,路不通时,就在庄稼地里绕过去。村里的房子大都倒了,只有一些近几年盖的新房稀稀拉拉地矗立在树丛里。没有了房子,田野也显得格外宽阔,他顺路向南走,第三个村庄就是中狐村,在湖边的几个村庄中,中狐村的地势最低,有些人家从别处拉了土把院子往高处垫,垫来垫去,把村子垫得高低不平的,整个村子仍然在低洼处。朱九成的家在村西头,跟其他的房子一样倒坍得面貌全非了,他在家附近转了很长时间,当他看见老婆孩子的时候才找到了家。这时候老婆孩子并没有在水里泡着,身上的衣裳也是干的,但都像是在泥水里泡过的。
院里有个用塑料布搭成的大棚,那是一家人的栖身地。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撅着屁股在泥中往外挖东西,院里放着缺胳膊少腿的桌椅,都是妻子和孩子从泥里挖出来的。朱九成走到家里以后,三个人谁都没有在意他的到来,朱九成尴尬地笑着,说:“我回来了。”两个孩子直起身怔怔地瞅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朱妻两手沾着泥,说:“来就来吧,还报什么到呢?”一边说着,走到一口大缸前往外撩着水洗了手上的泥。朱九成见妻子不冷不热的,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朱妻说话不紧不慢的,说:“家里有你没你不都一个样,那年赌气出去到现在都八九年了,我们不一样过日子?黑咕咚的,家里娘们儿孩子都在齐腰深的水里泡着,水还一个劲儿往上涨,冲得站不住脚,俺也不是没被淹死吗?水落了打多少次电话都找不着人,现在没事了回来干嘛?想走现在还走,家里不缺你。”
朱九成在院里东转转、西转转,就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妻子说:“大年三十回了一趟家、初一又出去了,半年没回来过。这时候吃饱撑的没事干的人都兴旅游了,你是来参观旅游的吧?”朱九成皱着眉头想说句什么、也想干点儿什么,但他不知道该从哪儿插手。妻子说:“老远回来了,就坐下歇歇吧,老站着不累吗?”院里枣树下有把椅子,朱九成走到椅子前坐下了,朱妻招呼儿子:“过来吧,认识认识你爹。”两个孩子从朱九成进了院子的那一时刻起就怔怔地看着他,谁都不向朱九成身边走,妻子说:“两个孩子长这么大,没见过你几次面,见了面认生。别说孩子,我见了都不认识了。”然后招呼孩子:“都搬个凳子过来,坐在你爹身边陪你爹说会儿话。我给做饭去。”
两个孩子各搬一个小凳坐在朱九成的身边,大儿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二儿子抬头望着朱九成,谁都不说话。他在外面“抗战”八年没回过家、老婆生的那个只有七岁的老二的模样越来越像朱九成了。朱九成表情尴尬的时候像一只两条腿站立的鼬鼠,但朱九成只脸像,小儿子却哪都像,体型像、神态也像。
饭是在院里垒个灶支个锅做的,饭做好了,搬张小桌放在枣树下,一家人围桌而坐,妻子和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小凳,朱九成依然坐在椅子上,吃饭要弯着腰、低着脑袋,妻子对老二说:“把你的凳子给了你爹,你蹲着吃饭。”老二把小凳从屁股地下抽出来给了朱九成,妻子说:“家里平时三个人,就三个凳子,多个人就凑合一下吧。”
吃过饭,一家人在枣树下乘凉。洪水过后蚊子很多,成群的蚊子嗡嗡飞,朱妻在小桌上点支蚊香驱蚊,仍无济于事。老二开始打盹了,头一低一仰的,妻子说:“孩子白天干活累了,让孩子睡吧。”然后对老大说:“你和老二都去睡吧,我和你爹说会儿话。”
两个孩子钻到棚里睡去了,妻子把蚊香拿到棚里去了。点着蚊香不感到蚊香有什么用,一旦没有了,朱九成感到蚊子的声音比刚才大得多,不但在耳边嗡嗡地响,还有扇风的感觉,凉丝丝的。突然,他的耳边响起一声蛙声,蛙声是从院子里响起来的,那是癞蛤蟆的叫声。他在蛙声中吃过饭,在蛙声中说了半宿话,却没有意识到蛙声始终没断。
朱九成感到出汗了,却又感到凉嗖嗖的,不知道是冷还是热。摸摸身上,还真汗涔涔的,身上却是凉的,他说:“这天真闷。”妻子说:“我们整天在这儿住着都不觉得闷,你一来就闷了?”朱九成不说话了,妻子说:“孩子们可能都睡了。说吧,怎么办吧。”朱九成问:“什么怎么办?”妻子说:“房子呗。总不能成年这样吧?”朱九成说:“我明天就找人拉砖,找施工队盖房。院里的活儿你就不用干了,让他们干就行了。”妻子说:“这块宅基地就先在这儿放着吧。村里放宅基地,我在村里又要了一块,我要的那块地势高,先盖那处吧。这旧宅基地早晚都是咱的,两个孩子一人一处。”朱九成两眼睁得大大的,怔怔地瞅着妻子,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自己做主了?”朱九成说:“家里该商量的事多了,我到哪儿找你商量去?”朱九成说:“你就是找不到我,等我回来再商量也不晚啊,不就差这么几天吗?”朱妻说:“家里没你比有你强,没你还少着那份急、少生那份闲气。差这几天?那是这几天买的吗?”朱九成没问她什么时候买的,说:“那块宅基地多少钱?”妻子说:“两万。”朱九成怔了半晌,说:“我回家一次你说一次没钱,你哪来那么多钱买宅基地?”妻子说:“养汉挣的。”朱九成说:“我没说你这。”朱妻说:“你在说嘛?你不就在说这吗?我告诉你,指望你,宅基地是买不起的。你在外面跑了八九年,每次给我多少钱,哪个月哪一天给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总共不到两万块钱,不信,我拿给你看。”说着,要到棚子里去开箱子,朱九成赶忙说:“算了、算了,我没别的意思。”妻子说:“你不是没别的意思。你在外面八年了没回过家,你的孩子七岁了,谁在外面说的这话?”朱九成的脸腾得红了,从脸上红到脖根,嘿嘿地笑着,说:“这都是说着玩儿的。”妻子说:“有这样玩的吗?我实话告诉你,这孩子是哪一天的事我都在本子上记着呢,你赖是赖不掉的。不服,咱们去化验血。医院里的仪器先进多了,抽点儿血,一化验就知道是谁的。”朱九成说:“我这不是在说着玩儿吗?”妻子说:“俺可不当这是说着玩的。说着玩有往自己的脸上抹屎的吗?村里人都说老二跟你小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儿。你小的时候长的嘛样儿俺可不知道,但老二现在就像你,要不叫起来比比,看像不像一个模子里了出来的?”朱九成赶忙说:“是像我,是像我。”说过了突然又感到不对劲,说:“我在外面说的话你怎么就知道了?谁跟你说的?”妻子说:“还用谁告诉我吗?你什么心我还不知道?一猜就猜着了。”朱九成说:“猜的啊?”朱妻说:“猜的怎么样?没猜对吗?哪点儿冤枉你了?”朱九成说:“你可不能乱猜。”朱妻说:“乱猜怎么了?没猜错吧?我不说你吧,你还到处在外面说我的坏话,我问你,你在外面是不是养了小的?”朱九成说:“一个月给我三百块钱,我能养得起小的吗?”朱妻说:“现在挣三百块钱谁干?是不是糊弄我呢?”朱九成说:“的确给三百块工资。家里有了事又给了两万?”妻子说:“听说你和姓庆的在外面合着养了个小的,轮着用。”朱九成脸红得发紫,说:“你可别乱猜了。这种事是不能乱猜的。”妻子说:“这次不是猜的,是听说的。”朱九成说:“听谁说的?”妻子说:“王国人谁不知道,姓庆的他老婆在检察院养了个小的,姓庆的不管,他在外边养个小的,他老婆也不管。要不人们都想当干部呢,当了干部什么丢人现眼的事都干,干了也没人管。要是村里人干了这种事,不用谁管,早跳井死了。”朱九成说:“那小的是人家庆老师养的,跟我有关系呢?”妻子说:“三个人在一起,他两个睡觉,好意思让你在一边瞅着?他闲着的时候不也让你也……那个……”朱九成说:“我绝对没那个想法。”朱妻说:“哄傻子吧。不过,话说回来,你在外面养几个,我看不见也管不了,你只要不向我要钱、不让我替你养就行。你别看家里有你没你都行,我在家里盖房,那都是给孩子盖的,你要是把野女人领到家里来,把屋里沾了骚气味儿,我不把你的二掌柜揪下来,我就不是你朱家的媳妇。”
两天后,朱九成家的房子开始动工了,房子盖得很快,没几天墙体就垒成了,垒成了墙体,楼板盖到房顶上的时候,家里的钱花完了,不得不停下来,这一停整停了三年,朱妻把旧家的一些木料搬到新房里来,在新房里搭个窝棚住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