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韩望庸的激情消退之后,突然感到疲倦了,困得想马上睡觉。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困过。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得慢了,像是要倒在地下,见了床,头一歪就睡下了。
他睡得很沉,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沉。他过去经常失眠,失眠从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些年越来越严重。年轻的时候睡不着了就想媳妇,除了想媳妇就作诗,多数的时候是胡思乱想。作诗跟做别的事不一样,苦思冥想多少日子偶得一句,得赶紧写下来,以那一句为中心再慢慢去完善。要是不及时记下来,等灵感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到产生那句话的时候心中的韵律了,他的诗歌都是在意识的韵律中产生的。那时候没有电灯,有了佳句赶紧摸着黑写下来,生怕耽误时间长了,心里的感觉消失了。这样的诗现在他还放着一箱子,收废纸的去过他家里多少次,他都没舍得处理了,但也没有动过。晚上睡不着了,回味一下当年,心里还有一点儿年轻时的激情,怕打开箱子,看着年轻时的诗索然无味的时候,破坏了心中记忆的那种美。当年睡不着的时候主要是想媳妇,作诗是想媳妇的一个内容,诗作好了,媳妇自然会找上门来。年岁大了,娶了的媳妇死了,晚上还是想媳妇,主要的内容是想当年和媳妇在一起的情景,有时候也想谁跟自己在一起合适、想再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到了这个年岁,他不像年轻的时候专想年轻的姑娘、专想天上的仙女、专想哪一天狐狸精会来敲他的门,那时候,他特别想有狐狸精看上他,那太浪漫了。现在不想狐狸精了,心里专想那些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谁家的男人死了,留下个跟他的年龄差不多的寡妇,他想;谁家两口子离了婚,有跟自己差不多的女人,他也想。甚至还想谁家两口子过得好好,他去插一杠子、沾点儿便宜什么的。在家里的时候也有人给他介绍过二婚、三婚的女人,他都婉言谢绝了,原配在心里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在妻子弥留之际,他曾在妻子的耳边说过以后不再娶的话。妻子相信没相信不知道,他确实是没再娶。年轻的时候想了狐狸精,晚上就盼着狐狸精来敲他的门,到这时候了,他就盼着深更半夜有他看上的小寡妇、小媳妇或哪个有夫之妇来敲他的门,这种事就是媳妇在的时候也想过,但从来没有发生过。
睡着了就不想了,但能像今天这样睡得着的时候并不多,大都是想入非非想累了才迷糊一会儿,说是睡了,却睡不踏实,说没睡,那会儿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一觉,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好像只迷糊了一会儿。过去也只迷糊一会儿就醒了,但醒来之后大脑昏昏沉沉的,这一次之所以感到迷糊的时间长,是因为醒来之后,他感到大脑特别清亮,心里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突然,他听到一阵“咯吱”声,像是从楼顶上传来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清晰得不像是在耳朵里听到的,倒像是在大脑里响的,时而很有节奏、时而杂乱无章、时而停好长时间再响一下。他开始感到很好奇,一动不动地全神贯注地听着,听了很长时间,一直听得好奇心没有了,那种声音还在响。突然,他的大脑一阵眩晕,那种清亮的感觉没有了,他又变得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地躺着,想再听那种声音时,就再也听不到了。他感到很冷,想盖点儿什么,但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一动都不能动。
当他找到自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身子动一下,那种咯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他不知道起来好还是躺着好,晚上睡觉的时候没脱衣裳,起来也省事,往起一坐就行了。开了门,见外边下着小雨,半岛上湿漉漉的、湖面上雾蒙蒙的,一阵风吹来,夹着雨雾,吹了他一身、扑了他一脸,他赶紧关了门又回到卧室里。县里也有练气功的,他媳妇活着的时候,有人到家里“渡”他:练了他们老师的功能给他媳妇治病。他确实需要给他媳妇治病,还真练了几天,闭着眼像寺院里的菩萨面对着他媳妇“发功”,发一会儿,问他媳妇有感觉没有,再发一会儿,再问一次,没问几天,把媳妇就给问死了。他现在都后悔,要是当时不给他媳妇“发功”,他媳妇或许还死不了呢。不过,那种话传到“渡”他的人的耳朵里,“渡”他的人说,幸亏韩望庸练了功,才把他媳妇“渡”到天上去了,要不,他的媳妇非下地狱不可。
没有了媳妇需要他来“发功”治病,他就不再练那种功了。这天醒来没事做,他又想起气功来,他到天庄就是为气功大师做事的,一点儿不懂气功好像是说不过去的。房间里没有椅子,他就坐到床上,两腿向下垂着、两手交叉着摆好姿势,闭上眼什么都不再想,但身上却一阵阵发冷,肉皮一阵阵发紧,心也绷得紧紧的。他想“放松”,脑袋里又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晚上听到的声音一样,似乎那种声音一整夜都没有停,这会儿又听见了。
谷豫鸿到楼下来做饭,饭做好了,先到楼上喊庆非空,再喊韩望庸。昨天那顿饭他去的早了,等了好长时间庆非空才从楼上下来,他像是在那里等饭似的,自己都等得不好意思了。这一次谷豫鸿喊他吃饭时,他应了一声却没有动身,一直等到庆非空从楼上下来了,他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在昨天的位子上。
早饭是面片汤,很稠,面片都粘在一起了。韩望庸不吃饭时坐在椅子上等饭,要吃饭比别人都急,坐下后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拨拉。桌上放着两盘菜,一盘火腿、一盘猪鞭。猪鞭是炒过的,和黄瓜炒在一起,带着臊味儿。那盘火腿放在韩望庸一边、猪鞭放在庆非空的面前。猪鞭炒得硬了点儿,庆非空夹起一段儿放在嘴里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昨天晚上有感觉吗?”韩望庸说:“挺冷的。”庆非空见他没听懂他的话,说:“气场怎么样?”韩望庸听了个一塌糊涂,说话也含含糊糊的,说:“昨天晚上睡醒后,我半宿没睡着。”庆非空说:“人家那些睡不醒的人,一见到我就精神起来了。”韩望庸说:“我睡的倒是很踏实的,一躺下就睡着了,多少年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就是睡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庆非空含含糊糊地说:“那些经常失眠的人一见到我就想睡觉,还有三十年没睡过觉的人,见了我一觉睡了三天三夜没睡醒,醒来后三十年的心脏病都好了。”韩望庸赶忙说:“我的心脏也不好,你快给我发功治治。”庆非空说:“不用我亲自发功,你再睡一觉就好了。”
庆非空话一落音,韩望庸突然感到困了,一边吃着饭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韩望庸吃饭,嘴里一边呱嗒,鼻腔里一边吭哧,吭哧声一声接一声。昨天吃饭他就夹杂着这种声音,谷豫鸿心里就不自在,只因他是庆非空的老师,脸上不好表现什么,这时候她终于皱了眉头。韩望庸自早晨看见谷豫鸿的那一刻起,心里就有一种晚上窥视了晚辈隐私的愧疚感,一直低着头,又像是在讨好谷豫鸿似的,嘴里一边呱嗒、鼻子里一边吭哧,说:“好吃,好吃!”庆非空对他的声音也开始反胃了,对他说:“吃菜。”吃慢点儿,或许会缓冲一下他的吧嗒声和吭哧声,韩望庸伸着筷子从庆非空那边夹了一段猪鞭放在嘴里,就着面片咽下去了,庆非空说:“这都是我请的厨师做的,味道儿怎么样呢?”韩望庸怔了怔,又从庆非空面前的碟子里夹起一段放在嘴里、一边吧嗒、一边吭哧,说:“好吃。”庆非空说:“你想吃,以后会经常给你做这种菜吃。”韩望庸说:“这肉没坏吧?”庆非空说:“怎么会坏了呢?”韩望庸说:“怎么我吃着有股味儿呢?”庆非空说:“这是我请的特级厨师做的,怎么会有味儿呢?”谷豫鸿说:“这是老师教我做的,这是第一次做,不好吃了以后再慢慢改进。”不过,韩望庸马上补充说:“开始是有点儿味儿,但越嚼越香。”庆非空说:“吃不惯这种菜,你就吃火腿吧。以后想吃什么了,就跟豫鸿说一声,让她给你做。”谷豫鸿说:“我刚学做饭,还做不好。”韩望庸赶忙说:“好吃,好吃!”
正说着,庆非空突然想尿尿了,放下筷子就走,韩望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背影,嘴里不吧嗒了,但鼻腔里还在吭哧。谷豫鸿说:“你吃饭吧,不用管他,他一会儿就回来了。”韩望庸的身边没有了庆非空,感到心里特别紧张,耳朵里似乎想起了“咯吱”的声音,比昨天晚上听到的声音还清晰。
谷豫鸿也感到气氛很清冷,清冷得浑身不自在,她没话找话,想打破餐桌上的气氛,说:“你吃菜。”他夹起一片火腿肠放在嘴里,还没咽下去,谷豫鸿说:“你吃菜。”他又夹起一片放在嘴里。谷豫鸿除了“你吃菜”就没有别的话,她说一句,他就夹一片火腿肠放在嘴里,嘴里都是火腿肠了,他吧嗒得更响、吭哧的声音也更大,一边嚼也说“好吃!”好像是为补回刚才说的那句肉味儿不好的打锅话说这句话的。庆非空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说:“热了吗?”韩望庸说:“你走了这么长时间,饭早凉了。”庆非空说:“我说你的身上呢?”韩望庸说:“还是有点儿冷。”庆非空说:“你的悟性不行。”韩望庸说:“我的悟性是不行,县里的领导们也说我的悟性差点儿,混了大半辈子,才混了这个文化馆长,还受人家文化局领导,充其量才算个股级,人家别人都混上正科了。”
一边说着,又打了个哈欠,说:“到了这儿怎么总想睡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