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发生在W市的连环杀人案件他早在几天前就听说了。和局里大多数人一样，虽然对于刑事案件耳濡目染，接触得不少，他还是被这个案件中恐怖的细节震惊了。他知道，唐局长此次召他回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让他善后。他不用猜也知道局长是什么态度，凡是类似事件，他会直接要求宣传部门执行“三不原则”：不透露信息，不做解释，不予回应。如果还要加上一条的话，就是干脆让新闻媒体也保持沉默。
把盖子捂得死死的，这是他一贯的做法，从无例外。就因为惯例如此。谭震看得出来，他非但不可能改变，而且随着退休期的迫近，随着他的作风更趋向保守和局促，他只会对这一点更加强调而不是削弱。谁会愿意在任期的最后关头出乱子呢？还是稳着一点好，严防死守不失为最保险的办法。
谭震没有办法和他沟通。和许多从计划经济时代走过来的领导一样，在唐局长的意识里，既然媒体是党的喉舌，而警察机关又是党委领导下的一支重要治安行政力量，传媒理所当然要遵循党委、政府和警察机关的需要，所以，它们之间是一种标准的主从关系。坦白地说，他对于信息传播的认识恐怕还停留在党报时代。
对此，谭震忧心忡忡。形势变了，在进行了“事业单位、企业化经营”改革之后，十多年来尝试走产业化道路的媒体越来越强势，越来越变得桀骜不驯。
正当谭震思绪飘飞的时候，凯美瑞轿车已经在市局门口稳稳地停住。他走下车来，快步走进大楼，电梯将他带上了顶层。在局长办公室门外，唐局长的生活秘书小黄正在翻看一本最新印发的《警察文化》杂志，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谭震心中感到了隐隐的不快。《警察文化》杂志也是谭震上任之后创办的，不过，和他希望建立一种浓厚的警察文化氛围的期望相反，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它不过是一些天性浪漫的警察在业余时间排遣文学情怀的消闲读本而已。
看到谭震的身影后，小黄连忙收起笑意，说道：“唐局长请您进去。赵局长也在里面。”
他说的赵局长，是分管刑侦工作的第一副局长赵乐民。
谭震走进局长办公室，赵乐民正好结束了他的汇报，谭震从他严峻的神情看出，案件的进展并不乐观。唐局长也一脸疲态，用一只肥厚的手掌撑住头颅。
赵乐民没有浪费在任何时间在寒暄上，他简明扼要地对谭震将案情重复了一遍，然后——正如谭震所预料的那样——用一个简单的命令式的句子结束：“刑侦需要宣传方面的配合。”
谭震很不喜欢他那副咄咄逼人的口气，这种口气让他想到这个未来局长最热门的候选人已经提前以局长自居了。
“是的，现在外面流言传播得很厉害，速度很快，已经构成了干扰。很不利，很不利。”唐局长紧跟着也发话了。
“对于流言是没有办法控制的，我们——”
赵乐民打断谭震：“更主要的问题不是流言，而是那些讨厌的记者。该管管他们。在犯罪嫌疑人被抓获之前，必须让他们闭好嘴巴，最好一点风声也不要透露。当然，流言也不是好事，相信在案件破获之后，那些流言会不攻自破。”
“在媒体方面，我们确实可以施加一些影响——”
“别扯那些没用的了。我们只要你的表态，做得到还做不到。”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谭震斟酌了片刻，直盯着唐局长说，“我们完全可以有两套方案。”
“哪两套方案？”唐局长问。
“一套方案是严密封锁消息，做到滴水不漏。这套方案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很困难。另一套方案就是，趁流言刚刚兴起的时候就把案情正面告知市民，表现出警方开诚布公的态度。透露必要的讯息，诚恳地提请他们加以防范。”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乐民差点从皮沙发上跳了起来，“让市民来看警察的热闹吗？这是严重的刑事案件，稍有不慎会给侦查带来巨大的危害！”
“这种做法从来没有先例，但是不妨一试。”
“无稽之谈！——难道警察开放日提前到来了吗？”
谭震听出了赵乐民话中的讥诮。在局里，谁都知道赵乐民从来不习惯掩藏自己的感情和好恶，他那张脸如同晴雨表一样变化明显，但是，这并没有减轻谭震在听到他的质问后的不舒服感。
警察开放日是两年之前谭震提出的警方亲民计划之一。在这一天，被挑选出的市民进入警营体验警察生活，如观看擒拿格斗术表演、认识枪械、与警犬亲密接触和参观《前进中的W市公安》图片展。这个由宣传部门整出的“新玩意”受到市民的热烈欢迎，尽管局里有些人嗤之以鼻。
“流言的传播是有规律可循的。我们面临着一个未知的局面，最好的结果是在流言传播之初就抓获凶手，最坏的结果是当流言已经演变成恐慌之后，凶手仍然逍遥法外。到那时，公众谴责的将不是警方的无能，我们的沉默会变得比无能更加不可饶恕。”谭震说。
赵乐民似乎被“无能”这个词刺痛了。他马上说：“不存在最坏的可能。”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总之，到那时，局面将不可收拾。所以，破案的时间是最大的变量，是关键中的关键，它决定了我们是主动还是被动。”
“这一点，谁都明白。”赵乐民冷笑一声。
“是的，所以我们需要两套方案。哪怕另一套仅仅作为备用。”
赵乐民还想说什么，被唐局长适时地制止了。“还是按照惯例来吧。”唐局长说道，“在你所说的话中有一点我个人并不同意。‘关键的关键’应该是，我们是否对自己的刑侦能力抱有充分的信心。从以往的经验来看，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所以，不必再节外生枝了。”
“可是，这样做将会以整个警方的形象作为赌注的——”谭震还想继续争论，但他发现唐局长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疲惫已极的局长最后用手指点了点赵乐民的鼻尖，说道：“看来，我还得给你加加码才行。”
谭震和赵乐民一前一后走出局长办公室，在门口，当着秘书的面，赵乐民亲切地拍打几下谭震的后背。他们从来不会给下属留下不团结的印象。
在分手之前，谭震本想给赵乐民一个警告，他有一种预感，这桩案件绝对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可是，当他再次看到赵乐民那张倨傲的脸，便决定还是把这个警告藏在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