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下到江边,锦舟早已不在。自跳入小船。遥望仙祠,文彬心中感怀,遂口占白乐天一绝云: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吟咏毕了,遥望着拜了三拜,棹舟慢慢地渡过江去。
当时渡过江来,却好五更天气。文彬怀里取一两银子,放在仓中。自言道:“权作买舟之费。”登了岸,一路沿着官道去。走二三十里,眼见人物喧哗,街坊热闹,思量道:“这里想必是当涂县。”陪个小心,问人道:“府衙在何处?”街坊指着道:“喏,前面一直去,望着两个朱红大门便是。”
文彬听罢谢了,寻到府衙门首。门史问知姓名,入去通报。少刻,一个青年文官,慌忙跑将出来,文彬识得,正是陈礼。文彬扶住道:“千万里路也走过来,见在门下,何必急至如此。”陈礼道:“离家许多时,端的想煞我也。”当时接过包袱,请入厅中坐地。
陈礼道:“小叔一向在东京,如何得暇能够到此,家中亲友无恙?”文彬将事体备细说知,道:“见今依长兄言语,特来相投。”陈礼听罢,不胜欢喜,道:“常常渴念小叔,不期今日果至。”当时吩咐下酒宴,文彬偶然言及采石江所遇,陈礼惊道:“昔日曹子建才高八斗,得遇洛神;小叔若非渊深博学之辈,怎可遇此神仙。”愈加欢喜,两个轮番把盏,饮至初更方散。
自此文彬在当涂府衙勾当。那采石江遇仙之事,竟不知怎地教人听去。坊间口耳相传,又有才人把笔,敷衍出一段故事,刊刻行世,至今亦有流传。
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却说陈留凤闻得北归崖之事,一刻不曾忘怀。这日于书斋闲坐,正踌躇此事。不觉双目困乏,朦胧睡去。忽得一梦,梦见两山入云,高耸千丈。顷刻,白光一闪,一个人从天而降,立在一座山头,陈留凤看了却认得,正是西夏剑神百里连云。又有金光一道,打在另一座山上,也降下一个人来,陈留凤隐隐知是诸葛天策。
二人化作一道光芒,在两山间往来争斗。方有三五合,一道祥云倏然而至,陈留凤抬眼看来,却是尹越站在上面。只见他朝服朝靴,左手拿一符节,右手执一朱笔。见两个争斗不休,勃然大怒,喝道:“匹夫无礼,见我兀自不拜。禁卫军何在?快快与我擒来!”须臾乌云涌动,黑衣黑甲杀出许多人马来。
两个先时兀自能挡,到底人马愈众,双双受缚。忽有一队军马杀来,当先一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口里道:“吾乃关羽关云长!尔等贼人,早早受死!”举刀迎面劈来。陈留凤大叫一声,睁眼看时,早惊出一身冷汗。
正自痴想,忽听外边锣声聒耳,陈留凤唤管家道:“市上有甚新闻,这番热闹?”管家告道:“小的不曾出街,也未省得。”陈留凤正是无趣,合了房门,出离里巷,奔市上来。只见挨肩叠背,一伙人铁桶也似簇拥在墙下。陈留凤挨身进来,不看时万事全休,当时一看,叫声苦,不知高低。只见地上一床竹篾,一具尸身弃在上面。身披烈火袈裟,耳缀双环,却是一个番僧,引得二三百人在那里看。
一傍的公人见了,看着陈留凤道:“你想来认得这个和尚。”陈留凤见公人来问,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这番奇古相貌,我怎不认得是通尘大师,只是不知如何就死了。”却又想道:“我一时只顾惊讶,倘或他触犯王法,说不得要受牵连。如今既抵不过,只是照实说了。”答应道:“却是认得。”公人问道:“可知这和尚姓名,哪一座山庙。”陈留凤道:“我知他是吐蕃一位有名的神僧,往岁曾于河湟青唐城晋谒,因此认识。只省得法号唤作‘通尘’,却不知如何来到东京,竟死在此地。”公人道:“我与你说知,这和尚一早教当巡望见,就漂在河上。初时只作是相国寺的僧人,捞去问来,都不认得。又教拿来这里盘问,要人认了去。好一半日,引得许多人看,并无一个认得。如今你既省得,同我去见过府尹,是埋是葬,好歹打发了去,免得我在这里干望。”
当时吩咐众人看住尸身,随同陈留凤径投府衙来。
两个紧走慢走,也不言语,陈留凤自在心里寻思:“通尘大师本要往少林寺晋谒灵镜方丈,缘何过大半年,竟死在东京城内。”便问道:“官人休怪多问,方才一时疏忽,不省得通尘和尚怎地死法,身上有无伤病。”公人道:“这等人命悠关的事体,你疏忽得,公家怎疏忽得,当时捞起来便教人验了,又无伤病,只是溺死。”陈留凤心奇:“以通尘大师修为,莫说小小河塘,便是汪洋大海,也缓缓渡得过来,怎地就是溺死。”不由得道:“却不作怪!”公人见他不信,道:“这事说不得,现今不比从前,多少和尚不守规矩,往年相国寺里就有一个莽和尚,只为偷吃几杯酒,夜里跳墙出来,只去行院人家串。后来教监寺知觉,发落几十脊杖,逐出寺来,他自惭愧不过,投河里死了。”陈留凤见说,也不言语。
无移时来到府衙门首,公人问过门史,引陈留凤来到厅上。
公人道:“告老爷,早间溺死的和尚已察明,原是吐蕃来的僧人,这位公子往年曾于吐蕃朝拜佛寺,因此认得,如今又无亲眷认领,还请老爷发落。”
府尹又问陈留凤,也是一般说词,开言道:“既是堕河身亡,又无亲眷领去,念他藩国远来不易,库上支五两纹银,城外择一处葬了,这事全在你身上,休得推托。”公人领命,与陈留凤一齐出来。
两个出离府衙,公人道:“好不晦气,大早撞见这遭事,一天也脱不得身,如今又要埋他,虽得五两银子,却不好克扣死人钱。”陈留凤见他闷闷,只恐冒犯亡灵,谓公人道:“通尘大师素有德行,小可向来钦敬,如今既是圆寂,甘愿一发丧葬送他,还望官人了遂心愿。”公人正是无处推托,喜道:“如此,怎堪拂人情义。”一壁从怀里摸出二两碎银,说道:“老爷许下五两银子,还不曾去支取,你只将这二两银子去用。若不够时,也先垫上,待我支了银两,一发还你。”陈留凤道:“若教小可收这银两,却有吝财之嫌;今日大师遗躯,全赖官人看觑。若支下银两,自将去消受。小可家境尚足,不争这几两银子上面。”公人见他这般义气,倒有几分惭愧,道:“只好教足下生受。”当时请在酒楼吃了些酒食,作谢去了。
陈留凤别过公人,慢慢地走到原先市上,那时刻看的人挨挤不开,有几个望着陈留凤过来,回头叫道:“便是这人,师父要知端的,直须问他。”只见里面走出两个僧人,身披黄布,脚踏芒鞋;陈留凤慌忙拜揖道:“不知法驾降临,失敬!失敬!”原来却是‘通智’、‘通玄’两位大师。
两个与陈留凤叙礼毕,通智道:“数年前青唐城与施主一会,今日相遇,也要算旧友了。”陈留凤道:“一别许多年,大师教诲,言犹在耳;陈某一刻不曾忘怀。怨只怨生于尘世,难免俗务缠身;更兼山遥水远,总也不能奉谒。大师向来都好?”通智道:“有劳施主挂念,小僧自在沙门,倒也无灾无祸。却是我这师弟,不能自持修行,如今撞出这一番祸事,自身摧折不题,也教施主费心。”陈留凤叹息一回,问道:“年初时曾与通尘大师在山西相遇,只说大师游历诸部,开坛讲法;却不知大师到得东京几日?”
通智合掌道:“阿弥陀佛。不瞒施主,小僧讲法已毕,听得通玄师弟与百里连云比武一事,又不见通尘师弟,我二人知他莽撞,只怕闯出大祸,一路寻到西夏,又听人说他去了宋国,因而辗转来到此处。今日方到城中,不期仍是晚来一步。”陈留凤道:“此事陈某也曾听得,当日在山西与通尘大师分别,他只说既寻不着百里连云,来到中原,少不得要到少林寺拜见灵镜方丈。不想过大半年,在这里遇见,已是阴阳两隔。”接着将早间如何望见通尘尸身,并公人在府衙的一番呈辞,都告知通智。
通玄道:“师弟气海枯竭,显是遭人杀害,然则外无伤患,经脉未损,公家自然难以验明。”陈留凤道:“陈某尚自心疑,只说通尘大师修为,怎地就会溺亡。”通玄谓通智道:“师弟久在吐蕃,与中原之人并无仇隙,此事端的始末,只在百里连云身上。”
通智沉吟半晌,道:“这也是他自造的罪业,相国寺平湖方丈与我相识,如今且先投他,托赖着将通尘师弟葬下。”又谓陈留凤道:“极承施主费心,就此别过,待了结此事,再来相谢。”陈留凤道:“不敢,不敢。本该请二位下榻寒舍,一来通尘大师佛体不便,二来敝庐屋窄,恐怕亵尊。见今大师既要到相国寺,陈某在前领路,若有应承,却也方便。”
两个合掌谢了,通玄将师弟驮在背上,三人投相国寺去。
进得寺来,早有门子望见,问道:“两位大师自何方来?”陈留凤道:“这是吐蕃通智、通玄两位大师,与贵寺平湖方丈相识,你可去报知。”
门子道:“既如此,请到堂中看茶。我就去说与方丈知道。”
通智道:“我这师弟,却不甚方便,你且去说知,老僧在此专等。”
门子见说,自去里面报知。
第十章 通尘命丧东京城 狄青按兵云雁岭(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