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历四二三年,也就是明武王朝一十三年初冬,来自寂静之森后的第一股寒流刮过北荒的各个部落,席卷起浓郁的牧草味道冲破山海关一路来到中州皇城。稍稍驻足后又携带着皇城的脂粉味和烟火味扑往位于王朝最南端的江州,与这儿的潮湿水汽混为一体,之后带着混杂不堪的气息来到南荒十万大山,并被这无数崇山峻岭所阻绝,最终消弭于无形。
江州武陵天气一直以潮湿、闷热为主,在武陵之南的云梦大泽常年更是云蒸雾缭,今年寒流携带着数不清的气息袭击了武陵,冲走了这儿最后一丝秋意。
寒意与烟火气息一道而来,午后第一场鹅毛大雪不期而至,偌大武陵城中不见犬吠,不闻鸡鸣。行人更是步履匆匆,在刚被白雪覆盖着的道路上踩出一道道泥泞的黑印,远远看去,极像是一队外出觅食的黑蚂蚁。
城外芦苇荡中的芦花早已落尽,所有的灰黄色的芦苇上都落着厚厚一层白雪,折射着冬阳的绚丽色彩。而此时寒风中的雪花恰似棉絮一般的芦花,软软的很有诗意,柔柔的四处飘荡。武陵人说雪花是一位痴情女子的魂,这时节,城中的屋顶、树梢、田野和云梦泽水面上,到处游荡着那痴情女子洁白洁白的魂。
越是临近深冬,天气越是酷寒。北风呼啸不息,正如王朝北地一些苦行游侠口中流传的“雪花大如斗”戏谑之言一般,今年的武陵人过早地领略了北地的风光,同时也过早地承受了酷寒之冬。
大雪纷飞中,武陵城南的冬日风光更显绝伦。天地间一片白茫,遥远处却有一黑点向近处徐徐行来,不急不缓。走至近处时才发现此人身形略显单薄,披戴蓑笠,背负一根江南之地难得一见的粗壮毛竹竿,竹竿色泽深青,显然是用特殊工艺法焗过。一阵强风刮过,此人衣袂翻飞中露出了华贵锦服下的双蛇环噬图徽,是武陵家喻户晓的守御领标识。
此人停下脚步,默默地将衣服整理好,随后继续向着南方慢慢走去。虽说寒风凛冽,此人周身却再无半点风雪痕迹,就像是进入了一片无尘之地。
武陵雄城在此人身后若隐若现,气势如虹。若说蓟门关、山海关是明武王朝北地重中之重的门户,那么武陵雄城便是王朝南端的咽喉要道。武陵依山傍水而建,北眺茫茫大江,南临无垠云梦大泽。这种地势本应易守难攻,但云梦大泽南端的那广袤烽火荒原却使得武陵城变成了最为危险的地势。武陵是大荒雄城,地处明武王朝南国边疆,为了防备天生体质过人的魔族,城墙最高处更高达六丈有余。武陵边军每年都要与生活在武陵更南的魔族悍卒厮杀,故军伍也有着不逊于西北苦寒之地的凶悍气息。十三年前烽火荒原之战后,人族神帝公孙烈穆卸下帝位云游四方,原想着秣兵砺马再度将王朝旗帜插遍大荒南北的人族忽地失去掌权者,且被迫面对神帝留下的偌大乱摊子,不得不退回烽火荒原以北整顿政务。大败而归的魔族借此机会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也龟缩在十万大山中休养生息。这些年来虽不见重兵出征的迹象,却一直派小股游兵在烽火荒原与武陵哨兵捉对厮杀,近年来更是越过烽火荒原,潜入了茫茫云梦大泽中不断骚扰武陵水军。人族与魔族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十三年来双方死去的将士们的热血染红了涛涛云梦大泽,在大泽中留下数不清地尸身,连收尸都无法做到。
武陵城南,云梦泽。
大泽之上依旧萦绕着淡白色浓雾,天空风雪交加,朦朦胧胧地让人瞧不真切云梦泽内里万千景象。一只翱翔的鱼龙鹰奋力振动因雪雾而湿沉的双翼,在云梦泽上空低低盘旋几圈,双翼一拢,似一道黑色利箭般刺入冰寒刺骨的大泽之中,溅起一圈圈冰水涟漪。
片刻之后,冰水猛地炸开,鱼龙鹰青黑色利喙间紧咬着一条体格硕大的银白雪花鱼,低空盘旋一阵,向着泽中一艘渔舟飞去。
渔舟舟头盘坐一不辨年龄的蓑衣人,正是方才出城的那人。他不管泽上风雪交加,手持鱼竿静止不动,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花。鱼龙鹰收拢双翼,停在蓑衣人持竿的手臂上,吐出喙中价值百银的珍贵雪花鱼,低头自顾自梳理身上羽毛。蓑衣人持竿手臂纹丝不动,也不理那鱼龙鹰随意丢掷在鱼篓中的雪花鱼,彷如身侧从未有过这只凶悍的鱼龙鹰出现过。
“嘿”低低地话语声忽然自蓑衣人口中响起,语音富有磁性,稚嫩且极富魅力,“放弃挣扎吧。”
蓑衣人嘴角露出一抹开心的笑,随着语声下落,真实年龄其实并不大的蓑衣人猛甩手中深青色毛竹竿,将钓竿拉出一条触目惊心的圆弧,粗如婴孩手指的钓线抛空却未见停止,长度骇人地远超二十丈!蓑衣人保持姿势静静等待,在某一刻,水底终于传来兽类因伤痛而发出的嘶吼声。
破水声在鱼龙鹰耳畔突然响起,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水怪破冰而出,目中燃烧着愤怒的幽蓝火焰,望见渔舟之上的蓑衣人后,凶光更盛,在半空中便一甩尾发出一声炸响,短暂滞空后向着渔舟迅猛扑来。
蓑衣人不慌不忙地甩动钓竿,钓线从各个刁钻角度缠住看似滑腻的水怪,勒出一条条猩红伤痕。不过转瞬间,那水怪就像自投罗网一般悬吊于钓竿上,萎靡不振,却没有血水流下,伤口处竟似灼伤。水怪体内沸腾的力量似乎被那钓线全面压制住了,一双凶目中燃烧着的幽蓝火焰摇曳了一会便噗哧地熄灭,这并不是真实的火焰,没了支撑地力量来源,火焰很快失去了伪装的外表,露出其下平凡的湛蓝眼睛。
“走咯!回城。”蓑衣人拍拍鱼龙鹰脑袋,“肚子饿了。”鱼龙鹰不满地鸣叫一声,在船舷上跳动着回到自己的位置,缩着脑袋假寐。蓑衣人见状笑了笑,手腕略用劲,一抖肩将缚着似龙非龙水怪的钓竿甩到渔舟上,再也不看一眼。神态悠闲地脚下左右巧妙用劲,小小渔舟便像离弦之箭般在冰寒料峭的泽面上飞射而去。
风雪渐息,西方天际露出一丝晚阳的余晖。
傍晚天际的霞光总是那么如梦似幻,然而对于武陵,这种美好的气象在一年之中也是难得遇见几回。烟波浩渺的云梦大泽提供给武陵丰富的水产和一道横隔数百里的天险,武陵水师能够甲天下,凭的便是常年在险恶万分的云梦泽中与水怪厮杀搏斗的军旅生涯。泽中多水怪,常匿于泽中袭击渔人及过往船只,百姓深受其苦。水怪气力惊人,擅于水中搏斗厮杀,更有甚者能使妖术,因而这些水怪也成了武陵水师的清缴对象。
一艘略显破旧的小渔舟破水而来,在岸边骤然静止,蓑衣人肩扛毛竹竿跃下船头,鱼龙鹰立于其另一侧肩头,目光凌冽。蓑衣人抬首仰望高逾三丈的巨大城门,城门上方是斗大的“武陵”二字,铁画银钩,气势雄浑,宛若一条蜿蜒飞腾的蛟龙雄踞城墙。传闻是武陵城主在武陵城立城时御剑所刻,城主当年无双风采,从此处可见一斑。
两排十二人的持戈甲士立于城门畔,漫天风雪席卷而来,吹得城墙上大旗猎猎作响。蓑衣人走至城门,略微掀起衣摆,露出下面的双蛇环噬徽记。甲士们低头打量一眼,眼中显出几许敬畏,略略低头,迅速打开城门放行。
天色渐渐昏暗,武陵白昼更显短暂,早早进入漫漫长夜,风雪更显凄凉。蓑衣人缓步走在武陵的中轴道上,神情恍惚地打量着这座大荒雄城。酒馆、驿站、青楼、当铺、铁匠铺、医馆、商行,各种各样的建筑鳞次栉比,显示着战后那别样繁华。
几乎跨过了大半个武陵城,直至碧螺山下,蓑衣人才停下脚步。
他抬头望了望处于山上的武陵王府,又回望来时路,眼中似乎多了份莫名意味。
风雪声中,似乎听见他压抑着的话语传来,然而不待细细分辨,便随风而逝。
冬已到,春将至。